陰沉凄冷的空氣彌漫在四周，觸目所及皆是死寂的壓抑之感。

    客廳中央的老榆樹離地五米高，天花板已經(jīng)被它頂出個窟窿，像隆起在太平洋里的一座暗礁，暗沉沉難辨天日。樹冠中隱隱綽綽結(jié)出幾只榆錢兒，顏色不及桃花鮮艷，也不及梨花潔白，淡黃中透出一點綠意，透出唯一的生機來。

    青年安靜地躺在自己的本體中，雖不能動彈，但目能視、耳能聞。

    為何那九天之上的神明，總向她最忠誠的信徒揮舞屠刀呢？

    他看著正奮力拿利器開鑿榆樹主干的少女，在心中細(xì)細(xì)描摹她的眉眼，如此著迷，如此眷戀，卻又如此令人心傷——

    她竟一點也不擔(dān)心他會疼。

    她方才為鳳兮哭的那樣哀婉，又幾時為他哭過呢？

    大約……從未。

    她只會像現(xiàn)在這般，將他弄的遍體鱗傷。

    只因他是妖，便永遠得不到她的愛嗎？

    越想越是心痛，越想越是怨妒，他緩緩閉上眼睛，心中的酸楚無以復(fù)加：如果這般討厭他，當(dāng)初便不要賜他靈識，讓他枯死在那片大漠之中才好。

    他原本是寺廟中毫無靈識的榆樹，被她點化之后才得了神智。他那時不懂，為何仙子待他如此之好，只暗自竊喜，希望這陪伴是永生永世。直至她取了一株優(yōu)曇婆羅花揚長而去之后，他依然堅信她會回來。

    甚至從西天善見城中偷偷溜回那片黃沙廢土，像初見一般露出真身，不知在那里孤零零地立了幾十年，抑或是幾百年。

    卻再沒等到那只青鸞鳥飛回來。

    他因她而生，也甘愿為她而死。但時過境遷，他也開始怕死，更怕他死后玄女大人便會將他忘得一干二凈。

    明明他并非貪得無厭之人，曾經(jīng)也只盼做一棵種在玄女殿中的樹，每日等著他的小鳥歸巢。

    可神明不曾回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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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機的最后一格電量徹底耗盡，屏幕連閃了兩下后回歸死物。

    汗水濕了她的臉頰，連睫毛也被浸濕，又酸又澀，渴得喉頭冒火，嘴邊殘留著咸咸的味道。

    無鸞看著剛剛挖出白色內(nèi)里的樹干，將手中已經(jīng)卷刃的刀扔在地上。隨后閉上眼睛甩了甩頭發(fā)，眉毛緊緊的皺起。

    太硬了。

    怪不得凡人常用榆木疙瘩比喻頑固不化，的確是硬如磐石不可轉(zhuǎn)。

    這一層白色在木工中也只能算是邊材，真正的樹心顏色更深，位置也更遠。從廚房中拿的刀已經(jīng)卷刃三把，她很難再找到更趁手的工具了。

    而且，她也沒力氣了。

    她瞥了一眼掛在承重墻上，搖搖欲墜的掛鐘，確認(rèn)了時間——

    已經(jīng)十點了。距離救援艇駛離神木島，還有三十分鐘。

    于是她重新打起精神，偏頭看向被自己放在沙發(fā)上的少年，“不如，我先送你離開吧?！?/br>
    短信上說基因抑制劑可以麻痹變異植物三個小時，從一號宿舍樓到北部碼頭，半個小時足夠了。

    少年閉著眼睛仿佛睡著了一般，聽到她聲音才睫毛微顫緩緩睜開眼。

    “不必了。我這副樣子，逃出去也是個廢人?！?/br>
    他十分清楚，身體的異化快要完成了。原本斷裂的、空蕩蕩的四肢處已經(jīng)生出了植物的芽，他甚至能隱約共享到枝葉和藤蔓的觸覺。

    成為自己最憎惡的妖怪，于本是天之驕子的他而言，比死還要難受。

    正在這時，一道虛無縹緲的聲音幽幽響起——

    “逃？呵呵，誰也別想逃。”

    整個地面突然劇烈地顫動了起來，塵土簌簌而下，以神木島為中心，四周水浪飛濺如海嘯，有種悶雷一樣的咆哮聲四下而起。這震動和聲音顛得她頭暈眼花，幾乎要吐出來，拼命抱緊鳳兮半身，硬是拖回沙發(fā)角落。豈料下一刻，晃動翻倒，她與少年一同滾落地上。室內(nèi)茶幾桌椅一并碰撞，她被砸得胸口生疼，眼冒金星，恐怕是斷了幾根肋骨。

    樹冠頂部驀地映出炫目的紅光，將整個神木島籠罩其中，一個修長的人形從那血紅中緩緩浮現(xiàn)。

    狂烈海風(fēng)卷起他染血的衣襟和及腰的黑發(fā)，就像獠牙盡現(xiàn)的猛獸，頂天立地，擇人欲噬。身后鋪滿猙獰的藤蔓和枝葉，如一張大網(wǎng)，遮天蔽日而來。

    紅光過后，老樹宛如力竭般極速枯萎、風(fēng)化成沙，最后只落了一株榆錢兒到那人手中。

    “這分身倒也不笨，還知道獻舍自己，召吾前來?！毖缰鳒厝岬匦χ?，然后慢慢合掌將手中之物捏為齏粉，再順著指縫流下。

    只是他所傳遞的記憶，實在令人生厭。

    整個地面的巨震仍未停止，湖心島在這震顫中緩緩塌陷了下去，暗紅的光芒從裂開的縫隙中瘋狂涌出，更夾帶著極其詭異冷凝的氣流，頃刻間便將整片淡水湖染成紅色，仿佛滾動著最熾熱的巖漿。

    湖正中央塌陷的位置，竟慢慢扭曲成眼狀的洞口，如同從幽冥中投來的一瞥，無數(shù)妖魔從中飛出，鋪天蓋地而來！

    優(yōu)曇遙遙凝望著蜷縮在廢墟中的少女，空寂多時的心臟傳來一陣熟悉的悸動，胸中隨之翻涌起酸澀又飽脹的眷戀之感。

    多久了？應(yīng)是有千年未見了。

    千年之間他不停穿梭于三千世界，如今上天憐鑒，終于讓他趕在那兩人之前尋到她。

    他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最終化做一聲輕笑——

    “玄女大人，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