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世界(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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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東保善堂。 送藥的小郎中看著榻上蓬頭垢面的人兒欲言又止,抓著棉布和水盆的手緊了又松。 薛荷看他那猶猶豫豫,一點沒有醫(yī)者仁心的模樣,不由皺眉,“怎么不過來?嫌棄人嗎?” 她魄力十足,此時直下威壓,更是讓小郎中直接哆嗦了一下,“不,不是,只是我們這……” “東西給我吧,”秋露走上前接過東西,吩咐道,“這里不用你了,出去吧。” 小郎中如蒙大赦,急急地退出去,又細細地帶上門。 “秋露?”薛荷將疑惑的眼光投向他。 “保善堂也是坐落京城百年之久的醫(yī)館,來來往往什么病人沒見過,嫌棄是不可能的,我想,或許有人不讓他們救治流民吧,剛才那個巡城衛(wèi)不是說他們先前還轟人,而且轟了兩撥了,歷來災民進京不至于如此,想來是被下了專令?!鼻锫兜故巧裆届o,她邊用棉布沾濕了水,邊抬眼看那個流民乞兒,“是嗎?” 薛荷也看向他,等一個答案。 “……我,”被兩雙眼睛看著,流民乞兒剛要開口,卻只是發(fā)出嘶啞的氣音,薛荷連忙倒了杯水過去。 長久顛沛流離的混亂生活,已經(jīng)讓他失去索求的意識,二位姑娘的救助事發(fā)突然,讓自己遠離危險的同時,也忽略了干涸的喉嚨。 很長時間,沒有被人當正常人一樣對待過了。 他將杯中茶水一仰而盡,而后對上秋露的視線,又垂下眼,搖搖頭,“…我不知道…” 薛荷當即失望下來,長吁口氣,又聽他說,“…但一開始,京城的醫(yī)館是會救治我們的,后來,就將我們,都扔出去了……” 他聲音干澀嘶啞,但是話的內容邏輯清晰,可見腦子正常,除了皮rou受盡折磨,其余的沒什么大礙。秋露舉著棉布想給他擦拭臉上的傷口,但他頭一偏,躲了過去,而后警惕又惶惑地看向她。 像是以為秋露要打他。 看他躲避,薛荷心里先起了無奈和惱怒,無奈他條件反射,可想而知百姓受天災影響而吃了很多苦,惱怒又是控制不住地覺得此人不識好歹。 她四處看著,在醫(yī)館的房間里恰好發(fā)現(xiàn)了銅鏡,又將秋露手上的棉布取下,一同擱在他眼前,“自己擦干凈上藥吧,你臉上這傷再不處理就爛了?!?/br> “我們救你,只是想向你了解一些流民的事,還望你配合?!本退隳愦丝叹?,不是也為時已晚嗎?后面這句話,秋露沒說出口,她還是希望自己能成為這個流民小乞兒這一路上所接觸到的,最大的善意。 那人雙唇抖動,最后囁嚅著,“…你是尚書大人的千金?” “是,所以我能幫到你們,城外城內流民的情況,應該不太好吧。” 他雙眼僅有的一點光亮驟然熄滅,埋下頭,再度抬起時,竟是從所未有的認真,他對秋露深深一拜,“小姐想問什么,我定知無不言,還望之后,小姐能幫忙同尚書大人轉圜說情,給城外流民一條活路?!?/br> 那就是很差的情況沒跑了,秋露薛荷對視一眼,都明白了現(xiàn)在情況刻不容緩。 “你叫什么?” “齊閆。” “你是從海西過來的?” “從晉安云兆過來?!?/br> 薛荷神色一凜,當即喝道,“晉安省云兆縣,一直安逸富庶,離南邊災情有段距離,又怎么會有流民?” 齊閆看向她,方才被巡城衛(wèi)拎在手上也牙關緊咬的孩子此時眼中竟然泌出一點淚花,他無不苦澀地說,“云兆縣確實一直安逸富庶……可前段時間暴雨不停,潮汛泛濫,海西六縣淹了五座,聽說掌事的大人也被洪水沖走了,剩下的那個平潭縣岌岌可危,根本無力承擔那么多的災民。” “……海西在鄭國邊角,若要求生,唯有上行,西邊也是困苦之地,所以大部分災民都選擇東上,晉安云兆便在東上的必行之路上?!?/br> 殃及的便是東上道路的第一個省城,是晉安。 也就在這個時候,連綿數(shù)月的雨水終于消停,大水漸止,可海西的流民卻給晉安的百姓帶來了瘟疫。 “晉安省內的泉州縣和云兆縣負責承接流民,大災之后必有大疫,巡撫大人早就想到了這層,于是他成立在城中設立了六疾館,專門安置,又征用了醫(yī)館的郎中,安撫原本的百姓,長期向他們講熟悉防范的幾個法子,香囊,藥浴,粉身,燒煙的材料也準備的全面,還提前囤積準備了足量的草藥,每日發(fā)放,但是……” 薛荷緊問,“但是什么?” “但是庫房卻在某一天起了大火,囤積的草藥付之一炬,流民無藥可治,百姓無藥可防,那些流民如強盜匪賊,才一天斷藥,就說晉安巡撫不管他們,沖破六疾館……” 聽到此處,秋露不免地震驚起來。 雖然今天薛荷一見自己便說南方的災情早就不止于水災,遠比朝中的百官想象地要嚴重得多,但是她怎么也沒料到,這種會有這么復雜的一幕,救命的庫房被燒,這就是天災還是人禍? 秋露腦海中突然想到一句話,亂世出英雄,如果沒有亂世,那就制造亂世。 鄰省的災情蔓延到家門口,晉安的巡撫自然不可能坐視不理,他準備算是萬全,泉州云兆地界寬大,物源豐富,有承接流民的資本,東上軌跡正好可以在此止住,想來憑他原本的措施,不出一兩月,就能恢復安定??扇缃襁@樣,實在讓人覺得有什么暗手從中阻撓,造成了南邊災情越發(fā)嚴重。 海西災情,第一時間沒有把控好,以至于大量災民四散,被洪水沖垮了家園的他們此時與乞丐無異,為了應對這樣的情況,晉安全縣即使準備了足量的衣物糧食藥物,但中間肯定也有窮兇極惡之徒,既然末路,便惡向膽邊生地靠搶奪,殺出一條活路。 “承接流民后,泉州云兆有無封鎖?” “封鎖了?!?/br> 薛荷狐疑,“那你怎么從云兆出來的?也是隨那些流民一同沖出來的?” “自然不是,齊家在云兆也算大族,自應為承接流民出一份力,在巡撫決定開城門迎人的前一日,父親料到了日后可能有的風險,便將我托給家中老仆,讓他送我上京,投靠遠嫁京城的姑姑。初始,我乘馬車出行,一路順遂,但后來遭遇草寇山匪,老仆為保我身死,我也成了這樣?!?/br> 看著秋露和薛荷的神色越來越凝重,齊閆當即并攏雙腿,伏下腰沖她們深深地磕了兩個頭,“二位恩人明鑒,我句句屬實,如有半句虛言,齊閆當受天打雷劈?!?/br> 他身上的衣物寬大,俯首時脖頸空曠,內里一覽無余,骨架瘦小,肋骨清晰,肌膚上都是斑駁臟污。 晉安云兆到京城還跨過一個省十個縣,不知道他是在何處遇到了草寇山匪,而后獨自一人上路,路途遙遙,他一個孩子實屬艱難。齊閆的話看起來倒是合情合理,秋露看向他,他也在看秋露,一張布滿污漬的小臉此刻正好落下淚來,晶瑩的淚珠沖刷了臟污,露出底下干凈潔白的肌膚。 他的話是合情合理,可是城門外的流民難道都是齊閆的遭遇? 如果是南邊來的,那么晉安之后還有禹杭,也是富足的省份,足以讓流民安頓,可他們?yōu)槭裁从謺仙缴嫠M京? 這一切,是云兆火燒庫房時開始布局的?還是更早,從海西官員不作為開始的? 房門被打開,之前走掉的小郎中又猶豫地探出頭來,他對秋露薛荷擠了個笑臉,“二位,這間診室,我們要用了?!?/br> 薛荷立馬跳起來沖到他面前,“不救人還不許人坐坐了!” 小郎中迭聲叫苦,“大人饒命,上面有令,保善堂也實屬無奈!況且,況且,我們也要救治別的患者??!” “秋露,走,去我那兒,別待在這徒有其名,欺軟怕硬的醫(yī)館了,還保善堂,我看叫護惡堂!”她頭一扭,走到床前,對齊閆說,“我背你吧?!?/br> 瘦骨嶙峋的半大孩子輕巧得很,但齊閆還是搖搖頭。 秋露阻止住她,“我馬車就在外面,還是先把人送去秋府吧,你下午還得啟程,別誤了你的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