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不忡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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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隱 尹輾那天問我:“曲頤殊的病如何,好些了嗎?” 我答道:“不大好。雖發(fā)熱已退,身體看起來也無恙,但之前未曾察覺的小傷小病卻是積少成多,郁結(jié)于體。人體沒有癥狀也感覺不到的病痛,不代表不存在,一旦爆發(fā)出來,勢必險重萬分,危及生命?!?/br> 尹輾沒說什么,點點頭。 他要離開,我站起來恭送,走到門口他回頭道:“你那位南城來的朋友,我已經(jīng)跟獄卒說過了,你直接去領便是?!?/br> 他說的那位南城來的朋友,我很清楚是誰。除了蔣昭會蠢到把自己搞進獄里,我實在想不出第二個人。 到的時候,蔣昭那貨正躺在稻草堆上哼曲兒,翹著二郎腿,一副來牢里游玩的模樣。見我站在牢房大門外,立即兩眼放光。我仔細打量他,蓬頭垢面,邋里邋遢,朝我笑得一臉諂媚,嬌羞低頭,攪著衣角“人家等得好辛苦哦”扭捏作態(tài)。 突然萌生了讓他在牢里老死終生為民除害的念頭。 “不認識。”我面無表情轉(zhuǎn)身跟牢頭講,“不是我要找的人?!?/br> 蔣昭馬上變回正經(jīng),撲到牢門上,從兩根牢柱間擠出一張可憐巴巴烏七八糟的臉,“別啊,兄弟,你就忍心看我在牢里受苦?” “忍心?!庇惺裁床蝗绦牡?。 蔣昭又伸出手來拉我:“看在你初到南城我?guī)土四阋话训姆萆?,給哥們兒贖個身唄?!?/br> ……我怎么記得是我請你吃了一頓? 我拍開他的手,皺眉道:“臟?!?/br> “靠!幾月不見你潔癖越來越嚴重了!” 算了,我讓獄卒開鎖,問他:“你先告訴我,你是怎么作死作到牢里來的?” “這是一個少年意氣風發(fā),遠游他鄉(xiāng)的故事……” “鎖回去。”我說。 - “這次到玦城來,天子腳下,那必是要干一番大事業(yè)?!彼吷鞈醒呁庾?,“只有沒本事的人啊,才靠老爹,我蔣家在南城那小地方坐擁一方富貴,家財萬貫,但那遠遠不夠,后代子孫就是要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將家業(yè)發(fā)揚光大,生意不僅做到皇城,還要做到全天下!” “你爹同意你背井離鄉(xiāng),離家出走?” “不同意。所以我跟他大吵一架,立下不衣錦不還鄉(xiāng)的誓言,帶上半生積蓄,獨自來玦城闖蕩了?!?/br> 他得意的一抹頭發(fā),手上全是油。靠,多久沒洗頭? 我問他:“你爹不怕你死在外邊,沒派人跟著?” “欸,這你不懂了,是我不要人跟著。宜以傳業(yè)揚名為務,不可顧戀朽壤,以取湮沒也?!?/br> 還跟我這兒賣弄文采,我笑了笑:“閣下本事這么大,家族生意遍布五湖四海,那怎么還要我來救呢?不如通知蔣父,說他兒子出師未捷身先死……” 蔣昭趕緊大喊求饒:“別別別,是兄弟就得保密,多丟人?。 ?/br> 你還知道丟人? 出天牢,上馬車,我還是忍不住問:“所以你到底犯什么事被抓進來了?” “也沒什么,進了一批貨,街邊擺攤兒。這官府霸道,府兵橫沖直撞,怪我沒有經(jīng)驗,人家大喊一聲‘跑!’的時候我就不該猶豫。那群衙役不講道理,過來就把我攤兒掀了,東西砸了,還要沒收我的小推車!” 聽起來,還沒邁出創(chuàng)業(yè)的第一步就碰一鼻子灰啊。 “就這樣?” “還要怎樣!玦城人心還是淡薄,我說怎么有些兄弟早早收攤,跑了也沒叫我。這官府的人欺我外地人,要在玦城辦事,放個屁都得帶口音,要在南城誰敢這么對我……” “然后呢?” “然后我氣不過呀,就跟他們領頭的打起來了?!?/br> 我扶額。這就是了,非法經(jīng)營,違規(guī)占道,都不至于蹲大牢這么久,最多拘禁幾天。毆打府兵,襲擊官員才是重罪。這貨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還在吐槽:“什么狗官!死禿驢!臭西瓜!賣你個大菠蘿!”轉(zhuǎn)頭一臉苦大仇深地望著我,“哥們兒,我在此地人生地不熟,無親無故,無依無靠,仰仗的只有你了?!?/br> 拍拍我的肩,“你不是在玦城混得不錯,我告訴你,跟著我干,保你發(fā)大財……” 有點后悔。怎么不關他個叁年五載再放出來。 - 一炷香后,坐到酒樓飯館,蔣昭神秘兮兮從懷里掏出他的“寶貝”,說是他的“貨物”,看得我是嘆為觀止,目瞪口呆。 此刻他已經(jīng)吃飽喝足,還開了一間上房洗凈,換了一身新衣裳,當然用的都是我的銀子。一腳踏在凳子上,把包里的東西悉數(shù)倒出,得意洋洋:“就這些了,還是我歷盡千辛萬苦救下來的存貨!” 我捻起其中一個小家什,放在手中掂量:“……葫蘆?” “這可不是普通的葫蘆,它是暗藏玄機的,你只要這么扭一扭……扭……一扭……” 最后他把小葫蘆在桌子角一砸,腳下一踩,才把外殼弄碎開來。 “看,”他撿起那個小布娃娃,“驚喜吧!” 驚喜……驚喜你個大頭! 踩碎外殼的時候把包裹在里面的小人偶也傷到了,半個腦袋歪歪扭扭地掛著,只怕小孩子看到嚎啕大哭,大人看到半夜都要做噩夢。 我拿起另外一個,學著他的樣子輕輕一擰,果然旋開了外殼,里面的娃娃竟換了一種樣式,大紅喜服,做工倒是不錯。便問他:“這是什么,你從哪兒搞來的?” “這玩意兒最近可太火了,街頭巷尾,老弱婦孺,人手一個。以我敏銳的商業(yè)嗅覺,馬上就去進了一大批貨,起早貪黑地做生意,做夢都在數(shù)錢……沒想讓那狗官吏砸了叁分之二,痛煞我也?!?/br> “你是說,你用全部的家當和積蓄,買了這個,最后就只有這些了?” “對!” 再一次扶額,“老板,結(jié)賬,這人我真不認識……” - 夕陽漸沉,我跟蔣昭還坐在客棧的地上,拿著繡花針和漿糊,幫他粘那些小玩意兒被弄壞的鼻子眼睛和衣服裙子。 兩個大男人,窩在黑不嚨咚的小房間干這么見不得人的事兒,有點骨氣也得造假幣吧! “按我當初的宏圖大計,那必得是開一家煎餅鋪子,畢竟我小時候的夢想就是煎餅果子管夠,實現(xiàn)煎餅自由。開他個全國連鎖,熟人來吃通通不要錢,一買再送,多買多送……” “嗯。”我正坐在桌旁,粘得專心,隨口敷衍他。 這東西不得不小心,集中萬分的注意力。 “剛一下船,你才怎么著,餓了。橋底下飄來一陣香味,我過去一看,擺一口大鍋,什么東西都往里面倒一塊兒煮呢,他們管這叫火鍋。我心說好家伙,這前途無量,就是環(huán)境寒磣了點,頭頂上橋墩不知裹了幾年的老油。我要開一家店,就叫橋頭火鍋,這是我畢生的夢想……” 不知道經(jīng)營了幾代暗信門的蔣家,聽聞后代子孫夢想是開火鍋店和賣煎餅,會作何感想。 蔣昭又說:“你為何會被要求給一個小丫頭看病???那樣一個大人物,叫你一介名醫(yī)給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丑丫頭看?。磕沁@曲家還有什么不顯山不露水的背后勢力不成?” 這也一直是我想問的。 尹輾真要對付曲氏,又為何要我盡心竭力為她治病? “有沒有可能——就是說一種可能,猜測哈,這位大人審美異于常人,性癖比較怪,口味比較重,眼光有些獨特?”說著挑了兩下眉毛。 這話要傳到那位大人耳朵里,他今晚就得死。 還死無全尸,死無葬身之地。 “不知道?!蔽倚臒┮鈦y,“現(xiàn)在只是要我為她看病,并看不出什么來。” 我決心不在這個話題上糾結(jié)下去:“倒是你,突然跑到這兒來,想好往后怎么辦了嗎?玦城可不比南城,處處是殺機?!?/br> “殺雞?”他一合掌,“聽說玦城烤雞是一絕……” 沒救了,真的沒救了。 “若是寧諸在還好,還能幫我時時幫襯照應看顧你一點兒,可惜他回東城了……” “寧諸?聽著就不似個好人,像個迂腐老頭子!” “姓蔣的你在這兒自生自滅吧!” - 這一整天下來,弄得身心疲憊。揉著風池xue坐車回尤莊,卻老遠聽到男人大吼大叫的聲音,意識到有些不同尋常,叫車夫放慢腳程,就在這下車。路過仟兒跟她住的北苑,往里一瞥,里面舉著火把鐵鉗的若干人,猶如地獄趕來收人的惡鬼,頓時了然于胸,準是又闖禍了。 真是麻煩啊。 我繼續(xù)往前走,回了東廂的客房。 仟兒莽莽撞撞地跑進來,一見到我就撲上來哀嚎:“公子公子!救救曲姑娘罷!快要被人打死了……” 為什么我身邊沒有一個省心的? 我找來一張紙,提筆寫下一些字,交到仟兒手中,“你照著這樣說便是了。” 仟兒走后,我站在窗戶前,月光如水,靜謐悠然,照在書桌旁,漫在宣紙上,硯臺浸泡在這水光里。輕研細磨,提筆落字。 水涼月上步遲遲,酒未闌珊歸幾時; 云解人心知自性,無為天意是相知。 心里卻莫名煩躁不安。 沒法靜下心來,就出門轉(zhuǎn)轉(zhuǎn),站在她的院子門口,還沒有跨過那門檻,看見她在仟兒懷里哭得像個孩子。又退了出來,終究只是站在那兒看了一會兒,就回去了。 或許再是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也不像表面看起來那般,堅不可摧。 仟兒來跟我匯報情況,我慢慢在紙上寫下一個“靜”字,“嗯。可是睡下了?” “剛才哭得差點喘不過氣來,不肯把手從臉上拿下,回了房間接著哭,又不讓我們進去看她。我在房門外站了好一會兒,聽著沒動靜了,想著是睡下了,這才來見公子?!?/br> “你做得很好,仟兒?!?/br> “對了?!彼帜贸鲆槐緯?,“這是曲姑娘要我轉(zhuǎn)交給您的,說是給你的禮物?!?/br> 我翻開來看了看,里面夾著幾頁白紙,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字,似乎,有什么要浮出水面。 - 頤殊 仟兒對昨日的事耿耿于懷,她想不通我為什么不讓她去求覃翡玉伸出援手,反復說“何必呢”“不至于”“何必遭這罪”,該怎么沒告訴她,有些時候人跟人之間施恩濟惠不是那么簡單的,在你看來阻止這一切只是你們公子清清淺淺一句話的事,但于我意味不同。 我開不了這個口,承不了這份情,她不會懂。 她不懂,我也不奢求解釋了她理解我,我閉口不談,聽見她絮絮叨叨,“公子為了救你,可是答應了尤大小姐的要求,條件是以后都別再找你麻煩……” 我筷子跟碗一起掉到地上,“你說什么?” 她端著碗的手也一抖,“公子不讓我跟你說,怕你太感動?!?/br> 感動,我是感動。 以為我那天贏了一場,終究還是輸了。 可能如她所說的,被踩在腳底下敝履草蟲一樣的東西,它能說得上什么話,你見過被攆死的蟲子發(fā)出的叫聲有人聽到過嗎。 你看,她多可笑,自以為是,以為自己很重要,真可悲。 他不明白那件事對我的意義,他便答應她了,無意間折辱的是我的自尊,他并不知情,不該被怪罪,盡管明白這一點,我還是從內(nèi)心深處生出幽幽的怨氣跟怒意。 我徑直走出去,又想到該去哪里找覃翡玉,駐足轉(zhuǎn)身,仟兒撞到我身上,哆哆嗦嗦,聲音帶飄兒,“你能不能別殺了公子。” 看情況吧我說。 - 正堂內(nèi),尤家女眷坐成一圈,尤萬金在正中,覃翡玉與椎史坐在側(cè)位,正悠閑地端著一杯茶在喝,我來得晚,情況卻也一眼便知,那婢子跪在中間,嗚嗚咽咽地啜泣。 我上前把小簪兒扶起來,問尤老爺她犯了何事,自認為態(tài)度還算平易近人,和和氣氣,我道昨日向我發(fā)難不成,今日就來刁難一個小婢女,一人做事一人當好吧。 “誰有空拿一個小丫頭出氣?!蔽挥谟热f金左手的四夫人先沉不住氣了,“今天說的都不是那檔子事兒,你自己問問這小丫頭做了什么吧。” 右手邊的五夫人接著道:“我們尤府訓下人關你什么事?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犯了這種事當以家法處置,你少瞎攙和?!?/br> “是啊?!卑朔蛉丝粗讣赘胶偷?,“尹大人的人得罪了我們可擔待不起?!?/br> “那她犯了什么事?!蔽揖蛦?。 “她在我鞋子里放瓷片渣子,”五小姐站出來說道,“她想謀害我?!?/br> 我都想謀害你,別說她了。 即使知道無論如何一定會被污蔑,我還是問,“證據(jù)呢?” “那瓷片渣子,分明就是想放到我鞋里的,可惜我的腳受了傷,不能穿鞋,那人沒料到這一點,還是失算了。”四小姐安撫meimei,“想必那人是將我倆弄混了,把我們的房間也搞錯了。在尤莊,不識得我倆的人不多。” 許是怒氣心中郁結(jié)過多,盈滿則虧,都不會生氣了,要我以前那樣動手上去就是兩巴掌,后果必定是一屋子的女人攪合在一起互相扯頭花,尖聲叫罵,造出一個菜市場來。 “是我的意思,”我說,“我想叫人把四小姐腿砍了,五小姐手打折。” 一時所有人臉上驚懼不定,指著我手指顫抖得好像篩糠似的四夫人罵道,“你這個,你這個……毒婦,惡女,下賤坯子!” 以前戲臺子每次演到類似劇情,都想快點跳過,竟然要花兩個時辰演這段冤枉女主自證清白的情節(jié),好突出她的忠貞善良,寧愿叁尺白綾懸梁自盡,也不叫別人玷污名聲,辱沒貞節(jié)。 最可怕的是女戲子自盡時還有一堆看客在底下鼓掌叫好,紛紛贊揚女主的cao行,并認為非常具有教育意義,是婦女貞節(jié)的典范。 我想她并非是死于惡毒自私的皇后或工于心計的妃子之手,而是為這整個可悲的時代殉難。 椎史打開扇子,探過身同覃翡玉耳語交談,不管她們?nèi)绾瘟R,我只盯著他們。 若是說以不找我麻煩為條件,我不需要這可卑的施舍憐憫,尤琰花達到目的頂多哀嘆我的可憐可笑,哪里把我放在眼里。 于是我明白,我的個人喜惡并不能凌駕于他的利益之上,當然也沒有利益凌駕,我能選的就是與他生分,保持距離,好像也沒多大威脅性。 尤琰花放下杯子笑道:“好毒一張嘴,我倒是看你做不做得出來,你要是做不到,回去只管捂在被子里嚶嚶嗚嗚地哭罷。” 話畢,所有人都笑起來,我抿了嘴唇站立著,笑聲是很刺耳,我又不能抬手捂住耳朵,攥著裙子擰了又擰,椎史聲音不大,不低不亢地傳進我耳朵里,“你看,有權勢在手,還怕治不了她們幾個嗎,四小姐五小姐又算得了什么?” 那些人看我,他們在看一個笑話,我看向覃翡玉,覃翡玉看向別處,并不關心我如何,他可能正煩著,心里祈禱早點結(jié)束。 我發(fā)現(xiàn)我只有在維護別人的時候硬氣,別人向我發(fā)難時反倒有些不知所措,小時候便是如此,百般奚落我都覺得走開離遠點就是了,因為沒有人向著我,我也不屑與其計較,膚淺的人。心大如斯。 事情在我主動端茶遞水向五小姐賠罪時發(fā)生轉(zhuǎn)變,在她得意洋洋地打開杯蓋,狼牙蛛伶俐地順著她袖管爬進衣服時一聲驚叫,sao動之后陷入混亂,那些人都圍過去看她,尤琰花臉色一變,抽出鞭子站起來—— 那鞭子落到了覃翡玉身上。 他擋在我身前,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一鞭,鞭子聲音很大,他卻一聲不發(fā)。 我瞠目結(jié)舌。 - 為什么。 為什么。 - 我后退了一步,險些因過于震驚跌倒在地,能想到是他們這種人慣用的伎倆:先故意傷了自己,再要你愧疚地送上一片忠心耿耿。 但沒想到——他是為達目的愿意犧牲那么一點的人沒錯——做到這種地步。 他轉(zhuǎn)過身來,我不斷向后退,他又來抓我,我說你別碰我。 ……走開,離我遠點。 轉(zhuǎn)身要跑,椎史擋在我面前。 他扯著嘴角道,可別哭花了臉。 說著一把將我摜得跪趴在地上,好痛。我還未來得及反應,覃翡玉踱著步子過來,緩緩在我面前蹲下,提起我頭發(fā),迫使我抬頭。 “來人,拖下去關進地牢,沒有我的準許,不準給她食物和水?!?/br> - 地牢無光,只有一扇極小的窗,形同虛設,我在黑暗里感覺有人按住我的脖子將我浸進水缸里,他將我提起來,我不能離開,手在缸中亂抓,抓到面具,握在手里,放在胸前,心才落下來。 我不知道是誰,看不見,躺在地上喘息,許是大腦缺氧窒息太久,恍恍惚惚間似看到滿屋子的死人,成堆成山,布滿每個角落,又看到黑暗一隅有把椅子,椅子上坐著一人,杵著劍,除了眼瞼全白大張著嘴,一如生前威嚴英姿時的龐將軍。 很快爬起來,盡量離他們遠一些,靠到墻邊坐著,能感覺到黑暗里按我腦袋的人仍在,但門口響起開鎖的聲音時他便消失不見了。覃翡玉進來,沒有掌燈,憑聲音斷定我的方位在我面前蹲下,把一串鑰匙遞給我,說尹大人交待你的事,你記得便好。 我說你不好奇嗎,好奇為什么要由我來演七夫人。 他說我的確好奇。 好奇也沒辦法,此處無光。 我說你靠近些,他遲疑半晌,向我挪動半分,我看不見,黑暗中撲過去扯他的衣服,他嚇了一跳,先是向后跌倒,再堪堪接住我,我粗魯而蠻橫地扒下他衣服,無意間碰到他手臂上的鞭痕,頓了一秒,從他身上起來,再把衣服塞進濕漉漉的領口把自己擦干,濕著太難受了,又容易著涼,他手上的觸感可能讓他猜到了,盤腿坐在地上,并未說什么。 上次掀桌擲杯一事我才知道,我跟尹輾的事,他不知道的還太多。 雖沆瀣一氣,尹輾也不是全然都告訴他,他只要告訴他做哪些事就可以了,背后的原因卻不細說,他那樣的人,對誰的戒心疑心都太重,他們之間存在關系不對等,有所謂的信息差——或許我可以利用這點。 但我不確定怎么做、能不能做得到,我與帝王妃后之類的區(qū)別就是活得不那么沉重,自是要未受約束時起活得淋漓暢快,相應的,少了許多的工于心計,精于算計。 沒有那樣的成長環(huán)境,也就沒有道理誕生出一個復雜的我來,即使直到今天,我還是覺得快樂最重要,死死咬著不肯放棄,像我父親教的,用手爬,也要爬出坑底。 我道:“你身上帶了金瘡藥嗎?” 他可能點了點頭,因為短暫停歇沒有聲音,反應過來我看不見才說,“有?!?/br> 我說給我。又去抓他受傷的那只手,他瑟縮了一下,或許要說不必,但終究沒有擰過我,我力氣之大,足以在他胳膊上留下清晰的五個手印子。 他呼吸很近,很輕,我們面對面不過咫尺距離,但我們都看不見對方。 我抬頭看到的他,只是一個模糊的輪廓,他看我亦是。 是從來也不看、未曾看過,亦如一慣形影單只在黑暗中摸索前行,彼此知道對方存在,但并不試圖看清。 這樣想著,我替他上好了藥,將藥瓶還給他。以此還了他替我受那一鞭的情,卻還沒報他揪我頭發(fā)關進地牢的仇——我靠過去咬了他鼻尖一下,靠回墻邊捂著肚子笑得岔氣。 他往后跌坐在地,驚疑未定,他看不見我的臉,這樣只能以為被一個丑女輕薄了,越發(fā)加深對我的厭惡,我不在乎,誰不知道我瘋,沒臉沒皮,就是要他難堪。 我笑得咳嗽,玩夠了,說你滾吧。識相的趕緊連滾帶爬起來跑了,都認為自己吃了大虧,被我這樣一個丑女非禮,說出來都要被嘲笑叁年,折煞半條命。 他倒沒爬,就是慌慌張張,腳步略匆忙,什么也沒對我說,拂袖聲很大,想來是氣惱我的輕浮調(diào)戲。要我說,總歸是要被人調(diào)戲的,幫他早點習慣該感謝我才是。 只是我當時沒料到,此后的十幾年,我都在為這個一時興起的玩笑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