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醫(yī)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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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逢上蔣神醫(yī)來看診,他終于能撫著長須,面露喜色:“恢復(fù)的不錯,今天就先不用下針了。只是我為你開的安神藥,方子在懷王那里,要記得按時喝。” 降香還沒來得及說些什么,一旁的甘松倒是先激動地開了口:“那太好了!豈不是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回來了?” 開心地握著降香的手,又補(bǔ)充道:“我們都可想你了!” 他今日來也是湊巧。 是借著探病的利用,來尋鸚鵡玩。 他是真喜歡這只鸚鵡。 鸚鵡原先養(yǎng)在懷王跟前,他不敢造次。同懷王說話,都不敢說幾句,當(dāng)然不會注意到他的鸚鵡,也當(dāng)然不懂逗弄鸚鵡的樂趣。 如今在降香這里,見著了鸚鵡的本事,便總借著探病的理由,來找它玩。 沒玩多久,便遇上了來診病的蔣神醫(yī)。 蔣神醫(yī)笑啐他:“去去去,你搗什么亂?” 甘松嬉皮笑臉地躲:“我哪里是搗亂,我是真心為降香高興!對了,懷王殿下呢?殿下今天怎么沒來?” 蔣神醫(yī)下意識地看向降香——她勉強(qiáng)地向他露出一個笑容。 他便知道了,要注意分寸。 推己及人,若他自己遭受與她相同的待遇,他也不愿宣之于口,叫熟人知道。 便斟酌地回答甘松:“懷王有懷王的考慮。他有別的事情要忙?!?/br> 甘松聽出其中不對勁,有些擔(dān)心降香,便多問了一句:“殿下,他還在生氣嗎?” 蔣神醫(yī)被他問得尷尬不已,只得不耐煩地敷衍:“我又不是他,我怎么知道?他叫我來,我就來。至于懷王,都說了他有事,腿長在他身上,我只是個大夫,他愿意去哪里,我還能管得著嗎?” 甘松眼睛一亮:“是殿下叫你來的?” 蔣神醫(yī)煩不勝煩:“是是是,你少問兩句!怎么比這鸚鵡還聒噪?是跟它待多了,染上了它的壞習(xí)慣?人家降香娘子,怎么就沒有?” 不遠(yuǎn)處的鸚鵡,聽見有人說它的壞話,立刻就不愿意了:“胡說!放屁!胡說!放屁!胡說!放屁!” 它這樣一鬧,打斷了甘松問到底的架勢。 正巧,降香也不想他再多問,便走到鸚鵡架子旁邊,佯裝教訓(xùn)它,其實(shí)是轉(zhuǎn)移話題:“噓——不許說臟話。要講禮貌?!?/br> 鸚鵡抖了抖翅膀,小眼睛一閉,油鹽不進(jìn):“要你管!要你管!要你管!” 蔣神醫(yī)顯然被吸引住了,也湊過來逗弄鸚鵡:“你這個小家伙,脾氣還挺大?” 鸚鵡認(rèn)出他,就是罵它的人,一爪子抓在他的手背上:“你罵我,快走開!你罵我,快走開!你罵我,快走開!” 到了這時,很顯然,甘松再不能把話題拉回懷王了。 降香松了一口氣,不露痕跡地向后讓了讓。 甘松能來,能和她說說話,幫她轉(zhuǎn)移注意力,她很高興。 她其實(shí)盼著他來。 但又怕他提到,那些她害怕面對的東西。 她害怕甘松他們知道真相,失望而去。 他們會和懷王一樣怨恨自己。 她不想。 可前些年害得懷王行走不能,她還能神色如常地伺候。 現(xiàn)在是怎么了? 面對甘松,她應(yīng)該游刃有余呀! 不,應(yīng)該是說,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理解,自己那幾年究竟是如何過來的。 何談繼續(xù)游刃有余? 她袖子里揣著一面小銅鏡,是鸚鵡喜歡的玩具。她用鏡子折下日光,光斑投在影壁花墻上,它便會翻下架子,蹦著去追。 光斑照得高了,它才不情不愿地張開翅膀,撲騰著飛起來。 倘使它追不到,便會張嘴指責(zé)她:“笨蛋!笨蛋!笨蛋!”從來不反思自己。 沒錯,她確實(shí)是笨蛋。 若是將鏡子掏出來照一照,照見的定然是滿臉的心虛,以及恐懼。 哪里還能像原先那般,藏得那樣不露痕跡。 降香喪氣地坐在一旁,不想打擾蔣神醫(yī)與甘松逗弄鸚鵡。 正在她胡思亂想之際,甘松又跑來問她: “今天纈草事閑,我想請他來玩。我們打雙陸,讓他來點(diǎn)籌。我本來是想和蔣神醫(yī)一道玩的,可剛才他說,下午還要去瞧病,不能久留,我們就缺了一個人。不知你愿不愿意?” 興沖沖的樣子,明顯是想讓降香開心一些。 他以為她還在為殿下不來,而感到憂愁。 不敢再戳她痛處,直接提懷王的大名,便建議要一道玩博戲。 降香點(diǎn)頭同意:“好的,人多熱鬧嘛?!?/br> 甘松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沖了出去。 很快,他又帶著纈草回來了。 蔣神醫(yī)卻還沒走。 甘松催他,他反而說:“我先看你們玩一盤再走?!迸d致勃勃。 新來的那位啞女,在院中的石桌上,為四人擺好了棋盤。 降香執(zhí)黑馬,甘松執(zhí)白馬。 甘松的手氣差,骰子擲下去,本想著趁降香身體虛弱,腦子轉(zhuǎn)不動,先錘下幾只黑馬,結(jié)果不僅小算盤落了空,自己的白馬還賠進(jìn)去不少。 惹得纈草與蔣神醫(yī)噓聲不斷。 降香也忍不住抿嘴笑:“運(yùn)氣而已。” “噓什么呢?”有突兀的聲音在背后響起。 沉沉冷冷的,與此刻歡笑的氛圍絲毫不相稱。 “主人!主人!主人!他們都欺負(fù)我!”鸚鵡率先發(fā)了話。 它又一次翻下了架子,撲著蹦到來人的肩膀上。 “幫我出氣,幫我出氣,幫我出氣!”鸚鵡蠻橫無理地尖叫。 來人笑了笑,伸出二指,拎起鸚鵡的一對翅膀:“別吵?!?/br> 是謝承思。 蔣神醫(yī)、甘松、纈草,他們?nèi)玖似饋?,向著他行禮。 甘松心里,還隱隱地為降香高興。 這不還是來了嘛。 可降香卻像是中了什么定身的法術(shù),呆呆地坐著,一動不動。 手上捏著待擲的骰子,從指尖滑落,哐當(dāng)砸倒了棋盤上的好多匹馬,有黑有白。 謝承思徑直走向她:“你聾了?聽不懂人話?” 降香的身子更僵了。像是老舊銹蝕的門鎖,沒有上油,鑰匙插進(jìn)去,轉(zhuǎn)動時一卡一卡的。 她也不想這樣。 她也想和旁人一樣,站起身來向他行禮。 可當(dāng)他的聲音傳入耳中,半邊身子就仿佛麻痹了一般,動彈不得。 又仿佛是將耳朵湊一口巨鐘旁,他每說一個字,鐘便震一下,如九天之中傳來的沉重雷鳴,轟得她再聽不見其余聲響。 好像確實(shí)聾了。 謝承思捏著她的下巴,迫使她轉(zhuǎn)過頭來:“跟你說話呢?!?/br> 降香下意識地縮起了身子,搖頭:“不、不要。我答對了,我可以出來的。我答對了!” 最后,她提高了聲音,但不敢提太高。 謝承思捏著她的手指,收緊了幾分:“我問你這些了嗎?” 降香試探著答:“問、問了……我、我不會再答錯了。” 謝承思強(qiáng)迫自己放軟了聲音:“我沒問你這些。” 降香只是重復(fù)著上一句:“我、我不會再答錯了……” 謝承思徹底松開了禁錮著她的手,拂袖而去:“算了。” “蔣神醫(yī)跟我來一趟。你們都回去?!彼麑χ嗳苏f。 聲音里的情緒全壓著,不叫人聽出來分毫。 誰都不知道,他心中滔天的怒火,已經(jīng)瀕臨失控的邊緣了。 呵呵,金降香啊金降香,你可真是好手段。對著旁人,不是很正常嗎? 現(xiàn)在,連雙陸棋都玩得了。 對著自己,倒是裝成一副病弱瘋傻的樣子。 鸚鵡說話都比她利索! 全好了?未必吧,怕是就沒有病過,裝瘋賣傻爾! 以為裝瘋賣傻就能掩人耳目,博得他的同情?然后再放過她,任由她再去給長公主通風(fēng)報(bào)信,再害他一遍? 他不讓她死,是為了留著她的命,盡情地折磨。 不讓她輕易地被玩壞了,是他還沒玩夠。 他的王府,可不是善堂。 就算是開善堂的大善人,也不會對做盡惡事的叛徒,心生憐惜。 怒火熾盛,小腿不知何時,也跟著一跳一跳的疼。腫脹得像是墜了千斤的鉛墜,抬起來都困難。 鬢角痛得流下了冷汗。 可謝承思步履如常,甚至將年邁的蔣神醫(yī),甩在身后好大一截。 蔣神醫(yī)跟在他身后,進(jìn)了懷王的書房。 謝承思屏退左右,只留他們二人。 “殿下,你要不還是先躺下?你這腿里的毒,雖然拔除了,但畢竟留在體內(nèi)太久,有些隱患。還是要多多休息,不能用得太狠?!?/br> 蔣神醫(yī)行醫(yī)經(jīng)驗(yàn)豐富,一眼便看出了他身上的不適。 謝承思大馬金刀地坐下:“不必!” “金降香到底是怎么回事?腦子到底好沒好?”顯然,相比于腿上的疼痛,他有更關(guān)心的問題。 “呃……這個嘛。算好了,但沒完全好。她是怕你怕得狠了,見著你的面,之前的一些不好的記憶,便被喚了出來,便又激出了心疾。” “要如何解決?” “還是那些老辦法,你要循序漸進(jìn)地安撫她,慢慢來,不能刺激她,把不好的東西都覆蓋掉,讓她看見你,就想到好的……” 蔣神醫(yī)洋洋灑灑,說了足足有一刻。 包括降香為何生出此疾,接下來可能會怎樣,謝承思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做了不該做的事情,后果會如何……等等一應(yīng)醫(yī)囑。 最后下了結(jié)論: “我也不問你,到底對她做了什么。左右你也不會答。你先把她的事情放一放,我給你寫個方子。然后你躺下,我現(xiàn)在要給你的小腿施針?!?/br> “再不治,你明天就別想走路了,等著坐回你的素輿上吧!到時候,就沒有降香娘子給你推了。” 謝承思看蔣神醫(yī)的話,躺在了內(nèi)室的榻上。 而降香也躺下了。 她蜷起身,躺在了坐過的石凳底下。 獨(dú)自一人。 她哪里也不敢去。 連離開石桌也不敢。 桌上還擺著沒下完的雙陸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