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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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降香醒來的時候,頭痛欲裂。 應當是昨夜飲酒過量,又沒有及時躺下休息。當時精神百倍,不覺得有什么問題,反倒全應在今天早上了。 至于謝承思,則安然地躺在她身旁,呼吸平穩(wěn),睡夢正酣。 他們夜里折騰得不輕,時候也不早,謝承思便允降香與他共寢。 降香輕手輕腳地拉開床帳,往外間瞄了瞄。 現(xiàn)在估摸著還早,沒到殿下起身的時刻。 但對于她自己而言,卻算是很遲了。她每日服侍謝承思起身,無論歸不歸她值夜,都必要提前準備一應物事,一刻不得耽擱。 她也清楚自己醒遲了。 卻不急著補救。 確切地說,是因頭痛之故,她不想補救,只想躺著,再閉眼小憩片刻。 就偷一回懶。 然而,這一偷懶,可就偷懶過了頭,直接睡成了一場回籠覺。 連謝承思都醒了,降香還在睡。 直到他用雙手撐起上身,搖晃床榻的動靜,才又將她驚醒。 “殿、殿下……”降香強迫自己睜開眼,從半夢半醒中掙脫出來。 不知是否起身太急,她原本就痛得發(fā)木的腦袋,被猛烈的動作帶著,一扯一扯的疼,左右太陽xue像是要炸開。眼前也一陣發(fā)暈,乍黑乍亮的,險些又栽進被衾之中。 “你就躺著吧,準你一天假。” 謝承思看了她一眼,伸手將她按回了被子里。 夜里疏離不語的樣子,蕩然無存。 接著,提高了聲音,對著外間招呼:“來人,我要起床了!” “……多、多謝殿下。”降香小聲道謝。 她卷著被子,裹緊了自己,只露出一雙眼睛。 謝承思起身后,日頭已經(jīng)掛得老高。 沒有降香在旁側(cè)服侍,他雖不習慣,但也不出言責怪,只是讓人草草結(jié)束,趕緊出去。 因此,待他收拾停當,踏出院子的時間,比平日還早上幾刻。 謝承思的日子,雖過得隨心所欲,但每日所做的事情,竟意外的極有規(guī)律。 若當天無事,他晨起后,要先去演武場活動筋骨,一直活動到午膳。 用過膳,他會去書房呆著,纈草或成素,便在這個時候,向他通報府內(nèi)府外的消息。 待日頭西沉,他就要出門訪友了。若聊得投機,便與友人一道用飯,或?qū)⑷藥Щ赝醺?/br> 再之后,纈草可能又有新的信箋傳來。 待他看完這些,就到了就寢的時分。 但他今日沒去訪友。 一直在書房呆到月升。 下午的時候,降香托人向他遞了張字條,說她可能是昨日喝酒,又吹了風,身上發(fā)起了高熱。 她去看過大夫,說是風寒入體。 為避免傳染給殿下,她就先回去了??此@個樣子,可能明日也要告假。 順便,她睡著之時,未能察覺身上發(fā)急汗,污了殿下的床鋪。上面的東西,她都收拾好了,該燒的燒,該扔的扔。 最后,又啰啰嗦嗦地寫了一大堆廢話,說來說去都是同樣的意思:請殿下原諒。 謝承思對著字條發(fā)呆。 直到傳話之人心中忐忑,忍不住開口詢問:“殿下?” 他才恍然大悟一般,抬頭應:“噢,我允了,隨她去吧。明日請假就請假,好了再回來?!?/br> 第二日。 降香不在,謝承思的日子與往常無異。 只是前幾日剛見的蔣神醫(yī),卻不太愿意遵守他的規(guī)矩,大早上的,便大剌剌地闖進了他的演武場。 “懷王殿下,你先前說過,要請我喝酒的話,還算不算數(shù)了?”他站在演武場邊緣,興奮地向謝承思揮手。 演武場上只有謝承思一人,侍從全被他趕到了遠處。 他正拉滿了弓,百無聊賴地瞄準了遠處的草葉,要放箭。 聽見人聲,立刻收手回頭,控著身下的素輿往外走。 素輿的輪子滾得快,眨眼間就到了蔣神醫(yī)面前。 他今日又穿一身紅。 袍角垂在素輿上,被輪轂轉(zhuǎn)起來的風,帶得飄了起來。 袍外罩著一層蟬翼般的紗衣,更是浮在了空中,像是要御風而起。 隨著素輿猛地剎住,那層輕薄若無物的紗衣,先是懸停不動,片刻之后,才緩緩地落下。 渺渺若飛仙。 蔣神醫(yī)不由得拊掌大贊:“好!” 懷王只是使個素輿,竟比常人恣意縱馬時,還要瀟灑上好幾倍,實在當?shù)靡痪滹L度翩翩。 “好什么好?找我何事?” 只是,當謝承思一開口,飛仙就破了功。還是一樣的不客氣。 蔣神醫(yī):“你的腿有救了!” 謝承思:“神秘人又找你了?你又要云游?然后又撲空?”他顯然不信。 蔣神醫(yī):“不不不,我是說真的。我弄到八角懸鈴草了。上一個患者給我的?!?/br> 謝承思還是不信:“怕不是夢里弄到的吧?” 蔣神醫(yī)見說不通,也不和他糾纏,只從身上背著的藥篋里掏出個盒子:“你打開看看,就是這個?!?/br> 謝承思的神色終于起了變化。 “哪里來的?”他未及打開,便蹙起眉頭問。 這盒子,分明就是成素從嶺南道弄來的,用來裝交趾國的那株八角懸鈴草。 他弄了好幾個一模一樣的,放在不同的車隊里,就是為迷惑旁人。 空盒子全到了神京,而裝著東西的盒子卻丟了。 “上一位患者給的。”蔣神醫(yī)理直氣壯。 謝承思驚疑地打開了盒蓋。 ——里面果真躺著一株形狀奇異的草藥。 竟是蔣神醫(yī)先那位患者,直接連盒帶藥,全贈給了他嗎? 完璧歸趙? 他什么意思? 無所謂什么意思。 謝承思突然笑了,只是嘴角翹起的弧度,顯得頗為奇怪。 他重復了一遍蔣神醫(yī)來時的話:“那我的腿有救了?” 蔣神醫(yī)點頭:“當然。我建議你現(xiàn)在就用上,免得又出意外。我把該用的東西,全帶來了?!?/br> 他用力拍了拍他的藥篋,聲音響亮。 謝承思:“要治多久?” 蔣神醫(yī)露出個高深莫測的表情: “我就知道你要問這個。你猜怎么著,我現(xiàn)在給你配藥施針,小腿馬上就能動了。至于走路嘛,得看你自己咯?!?/br> “畢竟,我可是神醫(yī)呢。而且,還治過一個和你同樣的人。” 謝承思笑容更深:“那就來吧。” * 謝承思治腿的事情,降香不知道。 蔣神醫(yī)為他行針施藥時,她也因病假不在場。 不僅不在場,還出府去了一趟。 似乎是因為她身體健壯,喝過一幅藥后,驅(qū)散了風寒之癥。出府時,并未有什么頭痛發(fā)熱的跡象。 一直到入夜后,降香才回到自己的居所。 她持著火折子,點亮了桌上的油燈。 借著昏暗的燈光,她認真地環(huán)顧自己的屋子。 對開的兩扇梨花窗,窗上整齊地糊著煙青的薄紗,窗邊是幾架柜子,柜子再往里,便是她的床。 柜子和床,皆為府中統(tǒng)制。 打眼一看,她露在外間的東西里,竟數(shù)窗上的紗最為貴重。 是謝承思前不久賞下來的,他盯著她,要她一定要糊上窗,不許存著。 ——正在治叮咬的藥膏之后。 他屋中的帳子,用的也是同一種紗。不過是銀紅色的,是他喜歡的顏色。 降香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然后,吹熄了油燈。 就著窗外照進來的月光,走到柜子旁邊,從里面取出一個包袱。 包袱很小,只能裝得下她的身份文牒。 月亮仍然是缺的,可比之比昨日的半輪,卻圓了一些。 降香再沒點燈。 只是靜靜地坐在黑暗里,抱著包袱,等著月亮落下去。 直到月亮落下去。 降香踏出了門。 踏出了王府大門。 又踏出了坊門。 甚至踏出了城門。 她在公主府時便做府衛(wèi),在懷王府亦然。 趁夜里行事的經(jīng)驗多如牛毛,不勝枚舉,太知道如何悄悄繞出去,不驚動任何人。 降香沿著運河的岸邊走。 兩岸鱗次櫛比的屋舍漸漸矮了下去,由密而疏。 直到目之所及,只有茫茫的山野,不見半分人影。 降香打開她的包袱,里面竟當真裝著身份文牒。 她對著月光,細細地觀察了片刻。 “唰拉——”幾聲脆響,她毫不猶豫地將這張文牒撕成了碎片! 又揚起手,將碎片全灑進了河里。 紙片細小,隨著悠悠的河水蕩開,不過轉(zhuǎn)眼之間,就被河底的暗渦卷走了。 降香靜靜地看著。 直到最后一片也消失不見。 她便閉上眼,隨著那紙片,往河中心走去。 河水先是沒過腳面,柔柔地拍打著腳踝,不知不覺漫過小腿,漫到膝彎。 天氣已經(jīng)涼了下來,河水比夜色還要冷。 衣裳濕透了,貼在肌膚上,惹得降香的牙齒不停打顫,發(fā)出咯噠咯噠的響聲。 這樣的寒冷,卻使她安心。 她的腳步愈發(fā)堅定,泡在水里的雙腿,已經(jīng)暖了起來。她想讓全身都暖起來。 離岸邊有些距離了,暗流拉著降香的腿往下墜。 她不躲也不避,迎著水流,坦然地栽下去。 口鼻里都涌進了水。 很難受。 想要浮起來,想要掙扎。 不,不可以。 那就多吸一點水吧。 好難受,好痛,不要! 降香忍不住從水里重新冒出了頭。 她還是不行,受不了了! 要浮上來,然后去亂葬崗挖具尸體代替自己。 臉是浮了上來,但在昏暗的月光下,從岸上往水里看,只能看見她幾縷散落的發(fā)絲,飄在水上了。 正當此時,卻不知從哪里伸出一只胳膊,潛入水中,準確地撈到她的衣領(lǐng). 將她直扯出了水中! 降香掙扎著下沉,甚至惡意地想將那只阻攔她的手,也一起拖進去。 可惜無濟于事。 她被那只手摔到了岸上。 “咳咳咳!”她趴在地上,弓著身子,猛烈地咳嗽。仿佛要把肺都咳出來了。 先前嗆進去的河水,吐出了大半。 手的主人終于出了聲: “恭候多時了。” “金降香,我該稱呼你什么?” “白送我解藥的好心人?公主府的jian細?還是,害我雙腿殘疾的真正兇手?” 是謝承思。 蔣神醫(yī)早上并沒有吹牛。 他的腿已經(jīng)能動了。 已經(jīng)能站起來了。 甚至可以淌進河水之中了。 只是小腿太久不動,此時踩在地上,依然有些虛弱,需要用拐杖輔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