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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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京北坊的一場大火,燒得整個天都紅了半邊。 一條街全燒了個精光。 福全酒家,正包括于其中。 火勢之兇猛,甚至驚動了天子。 天子震怒,當朝申飭京兆尹與金吾衛(wèi)左右將軍,將他們都罷了職。 消息傳到謝承思耳朵里。 對此,他似乎并不太感興趣,眼皮都不抬一下。 只是像被提醒了什么,伸了個懶腰,轉(zhuǎn)頭對著降香,提到另一件事: “好啦,你不是總怪我,說我每次去見太子,都不給阿耶請安嘛?你說得對,我確實太久沒見阿耶,也不知他想不想我。今日該聽你的,去給我父親盡盡孝心了,過了晌午就去?!?/br> “你去跟阿耶說?!彼种钢鴤餍胖?,吩咐道,“叫他等我?!?/br> 活脫脫是一副,預備向父親撒嬌賣癡的頑童做派。 天子聽聞謝承思要入宮,為他備好了車馬,以及一應迎接伺候的內(nèi)侍,早早便候在王府門前。 一片拳拳的愛子慈心。 謝承思坦然受之。 “二殿下,陛下得知殿下要來,推了今日的所有事務,專等著殿下呢!” 說話之人,是天子身邊的內(nèi)官,掌筆墨之責。是內(nèi)侍監(jiān)最信任的心腹。 可以說,天子之下是內(nèi)侍監(jiān),內(nèi)侍監(jiān)之下,便是此人。 足以見得在禁庭之中,懷王謝承思,是極受重視的。 既有內(nèi)侍來迎,降香本不該隨懷王入宮。 可拗不過懷王本人堅持,便還是由她推著他覲見。 皇帝此時在書房。 “阿耶近日可還好?”謝承思人未至,先出了聲。身上的香氣也隨著聲音,飄進了殿中。香氣之濃烈,竟隱隱壓過了殿中點著的龍涎香。 因他雙腿之故,天子免了他面見之禮。 謝承思又最會打蛇隨棍上,得寸進尺,連口頭上的禮都給自己免了。 皇帝縱容他,笑容滿面:“好,好,一切都好。二郎怎么今日想起進宮了?二郎近日可好?前些日子,聽聞你身上生了熱疹,如今可大好了?” 謝承思聽父親問起近況,并不說假話,也不說客套話,直接控訴:“我不好!阿耶免了金吾衛(wèi)左右將軍的職,我不高興。沒了他們行方便,我以后在城中,怎么出行?” 聽得他身后下拜的降香,不禁冷汗?jié)i漣。 原來殿下對此事,并非不在乎,只是忍到現(xiàn)在,才借題發(fā)揮。 謝承思這般輕慢,皇帝竟也不責怪,反而為他耐心解釋道:“二郎啊……這神京北坊夜里失火,是金吾衛(wèi)的失職,朕不罷免他們,實在不足以平民憤?!?/br> “我不管,懲罰他們有別的法子,為何要免職?貶謫也不行,我看罰俸就得了?!敝x承思耷拉著臉,神色是十二分的不同意。 “……”皇帝并未及時回應。 見父親一時無言,謝承思又鬧著補充:“那兩位將軍,都是我的舊部,在軍中頗有威望的,你免了他們的職,換人上去,之后可有的鬧呢!哎呀阿耶,你就答應了我吧!沒了我,阿耶是覺得姑母更好,所以不要我了嗎?可我是阿耶的親子,又是個殘廢,阿耶該更疼我的!” “如果阿耶一定要換人,換羽林衛(wèi)就好了呀,羽林衛(wèi)惹不著我的!而且我也有人選,夠阿耶挑的!” 像是尋常人家里,不成器的小兒子,仗著父母的偏疼,無底線地撒潑鬧事。 可聽在皇帝耳中,卻全然不是如此。 謝承思分明在威脅他。 他在提醒皇帝,他如今的位置,是謝承思與長公主一道打下來的。 禁軍所效忠之人,是懷王。 懷王體諒父親,所以允皇帝往南衙羽林衛(wèi)里塞人,以守衛(wèi)禁中。 但金吾衛(wèi)屬北衙十六衛(wèi),非他所允。 他不允,皇帝就不可妄動。 除此以外,這番話中,并非全是威逼,也有利導。 他說到后面,就差掰開來,明著告訴皇帝,說他勢弱,隨意換下謝承思的人,再上去的新人,是不是長公主一派,就不得而知了。 而他的雙腿有疾,可長公主的身體卻十分健朗。 孰好孰壞,孰輕孰重,其中利害,垂髫小兒尚能分辨。 “阿耶不同意嗎?” 見皇帝遲遲不語,謝承思的催促聲,再次響起。 “好吧……就讓他們在家閉門思過……三日,三日后起復?!?/br> 皇帝終于還是應了。 “對嘛,我們是一家人,我又怎么會害阿耶呢?我不害阿耶,阿耶也不許害我。阿耶年紀大了,這并不打緊,我還年輕,能輔佐阿耶,成就大業(yè)?!?/br> 謝承思笑嘻嘻地拱手,夸張地傾斜上身,向著皇帝一揖。 皇帝卻笑不出來。 他知道,這是一句敲打。 警告他不要生出妄念,不要自不量力,以為這場火災是個好機會,能供他借題發(fā)揮,挑起懷王與長公主的爭斗,自己躲在后面,坐收漁翁之利。 畢竟,先帝在時,他尚要依仗他人,才得以榮登大寶。如今大局早定,他早已沒機會了。 “對了,我為阿耶帶了禮物來。是從??褪种匈I的自鳴鐘,逢著整刻,會出聲報時。很有意思的,我想,阿耶一定會喜歡。” “噢還有,我賦閑太久了。正巧,我對這場大火很感興趣,請阿耶賜旨,允我去審著玩玩?!?/br> “都依你。” 皇帝頹然地答。 * 謝承思自告奮勇地頂了審案的職責,掛著個欽差的虛銜,對外表現(xiàn)得倒也盡職盡責。 每日清晨便出發(fā),前去大理寺點卯。 雖他并不知曉,案子到底應該如何審,但又堅持要往大理寺跑。 致使他一去,從不插手案件,也從不影響他們斷案。只是愛找人閑聊,一聊聊到夕陽西下。聊到興處,還非要請人吃酒。 還遣了降香,讓王府為此間大小的官員,備下額外的點心和茶水,全用冰鎮(zhèn)好了,日日晌午后送來,以備消暑之用。 好吃好喝地伺候著。 如此,很快就與大理寺諸人,打成一片。 這般快活瀟灑不過幾日,太子卻找上了門,要為北坊的火災,討一個說法。 他實在是擔心,這火災的事情查下去,要查到他的頭上。而謝承思又是主審,一定會將自己摘出去。若當真查除了真相,擔責負罪者,必然是他謝承允! 太子剛踏進衙署,迎面碰上大理寺少卿。 “太子殿下大駕光臨,所謂何事???”少卿站定,斂袖行禮。 在朝中,懷王與長公主勢大,而太子遠不及他們。 他若直述來意,免不得讓人多想,以為他要與懷王爭奪,從而引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因此,太子只答:“我來找二郎。” 少卿聽罷,便識趣地不再多問:“懷王殿下正去了北坊,帶著人實地勘查??峙绿拥钕拢韪娜赵賮砹?。” 其實謝承思就在內(nèi)室。這時應當同大理寺卿聊得火熱。 但他剛與大理寺交好,大家都愿意給他賣個人情。所以,少卿當然不愿太子輕易拿了他的把柄,要幫著他遮掩。 可太子卻迎難而上:“無妨,我在這里等等他。” 少卿又不能拗著他,強迫他回去,只好給身后的長隨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快去報信。 長隨機靈地找借口離開:“便請?zhí)拥钕峦壹疑偾湟坏?,在此稍候片刻,我去上茶?!?/br> 太子點頭,意為應允。 長隨走了。 待轉(zhuǎn)過連廊,確認太子再看不見,他才小跑了起來。 謝承思與此間主官大理寺卿,正躲在衙里一間背陰的屋子里避暑。 屋外是一顆大柏樹,遮天蔽日,擋去了白日里大多的熱氣。 一排官舍中,數(shù)它最涼爽。 “懷王殿下,大理寺卿?!蓖崎T進去,少卿的長隨曲身行禮。 里面只有三人——謝承思、大理寺卿、以及為謝承思推素輿的降香——她還兼要為二位大人物,遞送冰飲。 “何事?”大理寺卿開口問。 “太、太子殿下突然來了。說、說是要找懷王殿下?!遍L隨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好不容易將話順了過來。 謝承思示意降香,給他遞一杯茶:“不著急,喝口水,慢慢說?!?/br> 長隨將茶水一飲而盡,抹了一把頭上臉上的汗:“多謝殿下!我們少卿找借口說,懷王殿下出去查案了,不在衙署。可太子殿下非要、非要等?!?/br> 謝承思哈哈笑:“不打緊,我去見他就是了。我從這邊的角門出去,再走儀門進來,就說剛從北坊回,正巧碰上他?!?/br> 不過說話之間,他連圓謊的說辭,都想好了。 當然,謝承思也是這么做的。 大理寺極賣他面子,專門騰出了一間官舍,為他與太子對談之用。 太子將無關人等全請了出去,只愿與謝承思單獨說。 降香識趣地也往外走,卻被謝承思大聲叫住:“金降香!你給我留下!你走了,誰推我?我動都動不了!” “兄長不會介意吧?”他又向太子擠出一個笑容。 “隨你?!碧硬幌肱c他計較這些細處。降香這婢子,是謝承思的心腹,且當日放火之的主使,她正是其中之一。他本就是為此而來,她留便留了。 “說吧,兄長找我何事?”謝承思問。 “你還敢裝傻?”沒有外人在場,太子終于能卸下偽裝。他三步并作兩步,一個箭步便沖到謝承思面前,揪住他的衣領,欲將他從素輿上提起來。 可謝承思行伍出身,即便腿殘了,文弱的太子也遠不能同他抗衡。 任憑太子如何撕扯,他仍巋然不動。 眼見著衣襟要被他扯破了,謝承思才慢條斯理地撥開太子的手,無辜問:“兄長何出此言?” “你借高玄弼之口,答應過我,說福全酒家一事,絕不會留下把柄。如今這一場大火,甚至驚動了皇帝!”太子憤怒地指責。 謝承思:“兄長稍安勿躁。此事我是主審,而我和兄長是一條船上的人,又緣何會把兄長供出去呢?” 太子不信:“事情總要個解釋,你不將我推出去,又當如何?” 謝承思勾勾手指,示意太子湊近。 “這是一場意外,沒人會為此負責?!彼谔佣?,輕聲道。 太子懷疑地打量著他:“可行嗎?” 謝承思篤定地點頭:“當然。” 太子勉強相信了他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