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筵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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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里惠風和暢,天暖景明。 鎮(zhèn)國大長公主最愛熱鬧,年年都要趁著春光,辦場聲勢浩大的踏春會。最近幾年,甚至在臨京的封邑里,大興土木,修了座富麗堂皇的別莊,專為了這一年一次的踏春會。 踏春會要熱鬧,客人自然也多,凡京中有名有姓的貴人們,皆在受邀之列。 而降香也有幸能進來這座豪奢的別莊,沾著貴人的光,開開眼界。 全因她是懷王的武婢。 懷王是今上的次子,大長公主的親侄,是這天下頂頂尊貴的人之一。 貴人賞春,奴婢若無召,一般不能隨行,且降香并不負責貼身侍奉的活計。 這對降香是件好事,她正好能休息會兒。 “嚯,你看看,這長公主的別莊可真是大。我們懷王府估計還沒這一半大。”說話的人是甘松,他是懷王近衛(wèi),與降香呆在一處待召。 “不能這么比較。懷王殿下是公主的小輩,按制循禮,王府不該越過長輩去。”降香不贊同他,誠懇地反駁。 甘松本是等待無聊,隨便找個話題閑扯幾句,全沒想到降香這時還要抬杠。 唉,他怎么忘了呢。 這個降香,是王府里一等一的大愣子。 跟她開玩笑,十之有九得不到回應,有時還會說些戳心窩子的話來氣人。 倒不是降香心眼壞,故意惡心人。 反而是她心眼太實了,把聽到耳朵里的每句話都當真。 回起來當然也格外真誠。 幸好降香有自知之明,極少說話。除非別人對著她講話,她為了不冷場,免得對方尷尬,才會逼不得已開口。 畢竟,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毛病,若是她話多起來,大家說話時,那可就都不要開玩笑了。 不過,此時被駁了面子的甘松,一時氣悶,也想不起自己的責任。 他愛與人交際,此時這么干巴巴地守著,找個人說話解悶,難道還有錯了? 越想火氣越盛,他竟也同降香計較起來:“亂講,殿下親王之尊,所享不說越過公主去,起碼也要差不離吧?” 降香仍然真誠:“殿下他畢竟折了腿。” “你!”甘松驚呼,被降香這句驚世之語嚇得退了一大步。 “你可千萬別再這么說……這不是我們說得的話,小心掉腦袋?!彼芸煊譁惢貋?,壓低了聲音告誡降香。 “哦哦哦,對不起對不起,我又說錯話了。多謝甘松哥,謝謝你提醒!太感謝了!”降香這才如夢初醒,意識到自己話中的不妥之處,忙不迭地點頭道謝。 甘松的氣是徹底生不起來了,反倒真心實意地為降香擔憂。 怪不得降香今日被殿下趕了出來。 原先殿下出行,都由她作貼身侍婢,侍奉左右。今日在來時的馬車上,也不知她如何惹得殿下不快,被趕去近衛(wèi)一道,晾在一邊了。 管她如何惹著殿下。 就她這樣,殿下沒拔劍把她當眾砍了,已經(jīng)是看在她侍奉多年的情分上,輕輕揭過了。 甘松想。 不過奇的是,殿下脾氣怪戾,人又挑剔,竟能讓降香一直呆在身邊。 也說不準,或許只有降香這一板一眼的老實性子,才受的住殿下陰晴不定的壞脾氣。 尤其在殿下斷了腿之后。 懷王殿下的腿是兩年前斷的。 不是摔斷的,而是中了毒,毒入雙腿,游于經(jīng)脈,一時無醫(yī)可解。 至于為何中毒,乃是因兩年前,先帝還在時的一場舊案。 當年,朝中外戚白氏當權,野心日漸膨脹,竟伙同后宮毒殺了先帝,欲立傀儡,號百官。 幸虧懷王機敏,又做過統(tǒng)御軍隊的武將,才得以從當時的禁軍之中打探到消息,發(fā)現(xiàn)了端倪,報予如今的天子。 今上是先帝的胞弟,得知消息后,悲痛欲絕,聯(lián)合親姊鎮(zhèn)國大長公主,討jian除妖,還政于朝。 而懷王便是在那時中的毒。 今上共兩個成年嫡子,懷王倒妖有功。 天子御極后,本該封懷王為太子,只是他如今不良于行,只得將太子之位讓予兄長。委屈自己做個閑散的懷親王。 當然,天子大概也是因此,對懷王多有愧疚,連同大長公主一道,縱著寵著他的脾氣,任他發(fā)泄,權作補償。 譬如此刻。 懷王謝承思,正于公主的筵席上大鬧。 “呵呵,不過是看我殘廢,最好欺負罷了。”他毫不避諱自己身上的不便,故意提高了聲音,生怕有人坐得遠,聽不見他的陰陽怪氣。 不過,若不注意到他翻過的白眼,懷王此刻確是非??蓱z的。 筵席擺在園中,貴人們?nèi)齼蓛桑⒆谝粭l清溪旁。這條清溪是活水,由山上的流泉匯集而成。溪是公主的,泉是公主的,山也是公主的。 宮人仆婢屈著身子,碎步穿行在貴人里。 唯有謝承思一人,狼狽地栽倒在眾人之中。 他用來代步的的素輿歪歪斜斜地滾到了遠處,撞到一旁的石頭上,卡住翻倒了。 身前案上的杯盤被他帶了下來,酒菜淋淋地潑了他滿身。 人卻在這周遭的狼藉里,十分之突出。 他穿著一身大紅的袍衫,鬢邊簪著一朵牡丹,張揚肆意,像一團明亮的火焰。 艷紅衣衫簇擁之中的一張俊臉,更是玉質天成,如琢如磨。 他腿尚康健時,世人云:謝二郎儀容偉麗,光艷迫人,莫敢直視。 謝二郎就是謝承思,他在兄弟之中行二。 美人落難,委屈可憐之感,從來都比常人要多上幾倍。 再加之謝承思本是少年英杰,突逢大難,更令人徒生唏噓。 若沒有他的乖戾脾氣,席上的人大概都會向著他。 因為,他接下來的話,實在是太過悖逆。 ——他指著身旁的兄長,太子謝承允說:“分明是你趁我腿腳不便,看準了我從素輿上下來,故意在輪轂上做了手腳,害我栽倒!故意讓我出丑!” 言辭激烈,擲地有聲,毫不在乎什么長幼之序。 仿佛傷了腿腳是什么光榮的事情,可以盡占著殘廢的便宜,讓旁人都讓著他,捧著他。 “二郎,我知你受傷后,心里不舒服,總要找地方出氣。但你之腿傷,非我之故,何必要將氣灑在我頭上?且我害你摔倒,能有什么好處?”太子已經(jīng)被他指著鼻子罵了,自然不甘退讓,聲氣平和,有理有據(jù)地反駁了回去。 “好,好!你,你們,都是一伙的,都欺負我一個殘廢!”謝承思顯然是吵架高手,不跟他爭辯,聲色俱下地拿出自己的弱勢叫屈。 胡攪蠻纏的功力一流。 近處的貴人們其實都看得真切,懷王栽倒,應當是與太子無關的。 但這二位天家兄弟起了爭執(zhí),他們也不好上前勸。 尤其這位懷王,還是此間主人,鎮(zhèn)國大長公主的心肝rou。 瞧瞧,長公主這不就出面了嗎。 “太子,你是兄長,兄弟之間,該相互謙讓。二郎過得苦,你該處處擔待,為何惹他?聽姑母的,快向二郎道個歉,講個和吧。” 她搬出了長輩的身份強壓著太子,讓他道歉,話里全是對懷王的回護偏袒。 謝承思卻不領情:“只是道歉就完了?我今日出了這么大的丑,還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我難道能把他們都殺了?” 這已經(jīng)不是得寸進尺了。 就算是帝子,如此口無遮攔,也稱得上膽大包天。 開口就是殺人,完全不將任何來賓放在眼里。 長公主尷尬地笑笑,正準備幫他圓場兜底,謝承思卻搶先說: “我也不要求什么,既然是他弄出來的亂子,我要他來打掃!為我更衣除靴!尤其是除靴,我腿本就不能行走,最怕磕著碰著出了問題。讓他為我除了靴,仔仔細細地檢查!” 竟是要本朝堂堂太子,充當服侍人的奴婢。 太子的臉色,遽然青黑。 不僅太子變了臉色,連他自己帶來的兩名侍女,也躲在后面,嚇得臉色煞白。 她們本沒怎么貼身侍奉過謝承思。這原都是降香的活。 降香今晨惹怒了殿下被趕走,這才輪到她們。 故而,謝承思摔倒時,她們直覺要上來扶,結果被他一把揮推。之后便見著懷王大鬧,便哆哆嗦嗦,再不敢上前了。 長公主的笑僵硬在了臉上,放柔了聲音勸:“二郎啊,要不然換個要求?比如要些實在之物?若換成實在之物,太子出一份,姑母我再給你陪一份?!?/br> “不換?!敝x承思堅持。 “那……太子?你幫幫二郎。”長公主在謝承思處碰了壁,又望向太子。 言語中頗有松動,竟是想縱容懷王到底了。 “是?!碧映聊季?,只得硬著頭皮答應。 長公主與懷王姑侄對話,根本想不起他,但他卻不能不考慮長公主的感受。 太子乃天下垂范,當以孝為先。 “來吧,兄長?!敝x承思張開雙臂,翹起嘴角,嘲諷地笑,“有本事你就去和阿耶告狀。” 太子不理他。只是忍著屈辱難堪,蹲下身,用帕子包著手指,小心地摘下謝承思身上沾著的穢物。 這時,謝承思又開了口,在他耳邊輕聲挑釁:“阿耶不會管的。我可是個殘廢,威脅不到你。兄長且忍忍?!?/br> 其余賓客全低下了頭。 有人佯裝吃菜,有人裝瞎,也有人裝聾。 沒人愿意卷入帝子們的爭斗中,要是被二位之中的任意一位記恨上了,都麻煩。 太子畢竟是貴人,從未做過伺候人的活計。 費了好大的功夫,也只是將謝承思身上大塊的東西摘走,再按著謝承思所說,幫他脫了靴子,草草檢查過一遍他的腿。 謝承思也折騰膩了,由著太子做完,不再發(fā)難。 尤其是身上還沾著飯菜的污漬。周身還有縈繞不去的氣味。 令人難以忍受。 要不是耽擱了這一回,他早就去更衣沐浴熏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