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的通話邀請即刻傳來。

    “喂?！绷致牭穆曇粑⑽l(fā)顫。

    “你沒事吧？”是他專屬的沉穩(wěn)，踏實。與之傳來的背景音有夜市的嘈雜，斷斷續(xù)續(xù)，終將她拉回現(xiàn)實。

    她感覺自己是個周身全部透濕落水者。水的重量拉著身心不停下墜，而腳下是看不見底的深井。沉微明的聲音則是某個好心人聽到呼救后從井口拋下來的繩，她拼命用手夠，繩索搖搖晃晃幾次三番從她指尖劃走。最后一下，她咬緊牙關(guān)終于顫顫巍巍拽到，繩看上去很結(jié)實，拉住了她不停下滑的身體，再一點點將她往上拉。她害怕急了，手抓的牢牢地再也不敢放。

    對方見她沒有回應(yīng)，又問了一遍。聲音輕輕的，像是在安撫。她回過神來，“我沒事了。你在哪？”

    “我在家呢?！睂Ψ剿坪鯎Q了個舒服的坐姿，又或者在床上翻了個身，聲音由遠(yuǎn)到近，最后話筒又回到嘴邊。

    她捏著手機，突然不知道再說些什么好，但她不想掛電話。她想要他陪。

    她沒有時間深究這樣的意愿來自于何處，一切發(fā)生的都極其自然，一蹴而就。自然到好像因為她沒睡，他也沒睡，兩個恰巧都醒的人就該出來見上一面。

    “你方便現(xiàn)在出來見面么？”

    那頭頓了幾秒，也許是思考也許已經(jīng)在委婉的拒絕。林聽緊張地手心出汗，心臟止不住的加快跳動。

    “方便，你把地址發(fā)給我。我來找你?！?/br>
    我來找你，簡單四個字讓林聽飄忽不定的心徹底踏實下來。

    掛完電話發(fā)去自己的地理位置后，她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她好像沒有如此焦灼地等過一個人，心被周遭的一切牽動著。汽車的聲音，或遠(yuǎn)或近的腳步，樓下不遠(yuǎn)處的輕咳，都能讓她瞬間雀躍又失望。

    對方又像人間蒸發(fā)般沒有任何動靜，沒發(fā)信息告訴她有沒有出門，也沒說大概什么時候到，自己離她家多遠(yuǎn)。

    她也不想問，小女生心思作祟，怕對方看出自己的急迫來。

    等人的功夫她又點了根煙，手沒剛才那么抖了，室內(nèi)的空氣變得渾濁，臺燈下的煙霧盤旋而上，這讓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學(xué)抽煙的場景。

    她不該跟著他學(xué)抽煙的。

    只要一天不徹底戒煙，她就不會忘記這個男人。

    煙和這個男人緊緊的聯(lián)系在了一起，偷偷摸摸的在不同時刻冒出來敲打她一下，逃不掉。

    “我在你家樓下。”手機震了一下。

    “馬上下來?！?/br>
    隨手在睡裙外裹件外套就出了門，露著小腿，甚至連bra都沒穿。

    樓層的感應(yīng)燈隨著她急切的腳步亮了又暗了，一層層交替，像是演奏。

    她一路小跑到他跟前，停下的時候仍微微喘著。外套的拉鏈沒拉，稍一低眸就能看到睡衣領(lǐng)口隱隱約約露出的春色。對方伸出手將她的衣服緊了緊，又立馬將手收回，過于自然的動作讓兩個人都稍稍愣住。

    他一身衛(wèi)衣運動褲，休閑隨意，倒顯出和以往沉穩(wěn)不太相符的少年氣來。只是頭發(fā)有點亂，應(yīng)該是睡覺時壓得沒來得及理。

    他沒有說話，等著她開口。

    她也不知從何說起。路燈下男人的眼眸被遮擋在暗影里，燈光下是他微微啟動的唇和鼻尖上細(xì)細(xì)的汗珠。

    “隨便走走？”男人摸摸鼻尖，朝小區(qū)門口的方向歪歪頭。

    林聽嗯了一聲，雙手抱緊自己和他并肩往外走。路燈將二人的影子重迭又分開，縮短又拉長。而除去夜班和深夜緊急別醫(yī)院召回的情況，這個城市的深夜于她相當(dāng)陌生。

    街上比想象中熱鬧的多。年輕不肯睡的，剛剛下班仍奔在回家途中的，去酒吧買醉出來踉蹌前行時不時吼上幾句的，或是單純像他倆這樣夜游大街的，或情侶或朋友，或三五成群或形單影只。

    他們保持著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沒有目的地走，迎面走來喝的醉醺醺的人時，沉微明會不動聲色將她拉到身后一點。

    行走的過程中偶有幾次衣服摩擦的聲音后沉微明會速速挪開。

    在外人看來，他們兩個人，忽近忽遠(yuǎn)。

    “我那天去山頂?shù)臅r候，你已經(jīng)走了?！彼穆曇艏?xì)細(xì)的，像是遠(yuǎn)方的細(xì)雨，不由分說地覆在二人的身上。

    “嗯。不重要了，都過去了。”男人的腳步慢了幾分，很快又恢復(fù)原速。

    林聽笑笑，笑自己總一個勁的舊事重提，好沒意思。

    “過去一年多來我都在努力的抗抑郁?！?/br>
    沉微明突然停住，轉(zhuǎn)頭看向她，眉頭又皺到一起，眼神里寫滿疑問還有擔(dān)心。

    她像沒事人一樣搓搓雙手，故作輕松的甩甩手臂，“本來見好了。只是剛剛做了個噩夢，墜入深淵的感覺又回來了。”

    她嘆口氣，“我大概中了西西弗斯的詛咒，永遠(yuǎn)都在即將看到希望的瞬間被拉回谷底。眼前的光明只是幻象，而我只配活在黑暗里?！?/br>
    她從來沒和任何人說過這些，也并不需要什么安慰。只有她知道，悲觀消極的思緒早已像癌細(xì)胞一樣深入她的骨髓，張醫(yī)生的治療只能如化療或放療般控制癌細(xì)胞的擴散，盡量減緩她整個人心神被消極悲觀徹底控制住的時間，卻無法將她根治。

    她已然病入膏肓，或早或晚，遲早而已，這些她都知道。

    沉微明在深夜中深深嘆口氣，就近拉著她到公交車站牌處的等車位坐下。

    這個點公交車早就停運，路上來往的車不算少，速度都很快，嗽一聲過去，像極了白日被約束太久現(xiàn)下趁著午夜降臨父母入睡偷跑出來玩耍的頑童，給寧靜的城市平添幾分危險隱患。

    他點了根煙，用力吸一口，再昂起頭慢慢往外吐圈圈。煙圈在空氣里緩緩上升，越變越大最后失了形狀，徹底消散。

    “那次在橋下看到打小人的時候，你問我這個唯物主義者什么時候有不得不唯心的時候。我沒回答?！?/br>
    “遇見你的那天，我坐在山頂上一直想，如果我在和他最后的通話結(jié)束后，沒有忘記幫他上香這回事，而是像以往無數(shù)個時刻那樣畢恭畢敬替他給關(guān)公上三炷香。他是不是就不會走?！?/br>
    他沒說名字，只用“他”代替，足夠隱晦也足夠清晰。

    林聽怔了一下，看向他。眼神里有疑問也有解答。

    “你猜的沒錯，我是個警察?！背廖⒚魍肮?，雙肘撐在膝蓋上，左手邊托著下巴邊夾著煙，吐煙的時候特意背對著她的方向。

    他的聲音伴著晚風(fēng)徐徐而來，輕飄飄打在她的臉上。她逐漸忘記自己的痛苦，進入到他的故事里。

    “他那會剛從警校畢業(yè)沒多久，年紀(jì)輕性格開朗，跟著我東奔西跑不知道喊累，一股沖勁。還跟我一起加入國際刑警組織，立志要全球捉拿犯人。那時我手上正好有一起跨國走私案，上頭非常重視，無奈對方反偵察能力很強，我們一直無法確認(rèn)走私線路和終端買家，他自告奮勇去了越南。”

    “不知道的同事都笑他初生牛犢不怕虎，也只有我知道他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怕死，當(dāng)臥底之后的他每次跟“老大”出任務(wù)時，都會在掛電話前委托我替他給關(guān)公燒三炷香。他說他還沒談過戀愛，甚至連姑娘的手都沒牽過，他不想英年早逝，希望關(guān)公能多保佑保佑他。我從來不信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更自詡是唯物主義者，時不時還會嘲笑他幾句。也許我錯了。”

    沉微明掐滅了煙，打火機在他的撥弄下一閃一閃。映著他的眼眸亮晶晶的。

    “那天吧，他又委托我?guī)退麩?。我?yīng)下，卻被上司一個電話緊急調(diào)到案發(fā)現(xiàn)場。我放下電話就出門了，忘記幫他燒香?！?/br>
    他在暗影里搖搖頭，無奈的笑笑。

    后面的結(jié)局他開不了口，林聽也猜出個大概。

    “不是你的錯”，她將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輕輕拍著。她不善言辭，更不大會講什么溫暖的辭藻。她一向冷冰冰示人，脾氣好的時候溫順些，不好的時候懟來懟去。這已經(jīng)是她能想到最溫柔的安慰了。

    “我知道”，沉微明猛搓了把臉，“原本定下來去越南的人是我。他玩笑說自己想搶功，早點升職，他是替我死的。”

    “你不要這么說。”

    他捏捏眉心，順手捏了捏覆在肩膀上的手，算是回應(yīng)。能夠給予彼此的溫暖并不算多，而對兩個在懸崖邊行走的人來說，這樣的談心已足夠奢侈。

    “習(xí)慣和世界上的黑暗打交道，常常會讓我懷疑什么是光明。”

    “你信就有。在這件事上你需要唯心一點?！?/br>
    “那你信么？”沉微明聳聳肩，將打火機放回口袋。

    林聽感覺自己終于被那根繩子徹底拉回地面，哪怕胸口仍微微有點悶，卻不再感到窒息。而繩子那端的人，是沉微明。

    似乎自己偶有的幾次任性胡鬧都是他作陪。

    她想到這，無意識笑笑。

    對方尋著笑聲看她，“還會笑就好。”

    他們后來又在車站坐了一小會，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刻意繞開最沉重的部分。

    結(jié)痂的傷口禁不起反復(fù)撕扯，這樣的夜晚，輕輕觸碰一次就夠了。

    回去的路上才注意到道路兩邊散落的木棉花，“這就是你用來煲湯的？”他撿起一朵，舉起來對著路燈的光線欣賞。

    林聽點點頭，神色突然又黯淡下去，“不過我手藝不行。”

    “我不嫌棄。”

    “周日復(fù)查帶給你嘗嘗？”

    “好?！?/br>
    說到復(fù)查她這才想起對方是一個大病初愈的患者。哪怕傷口已愈合的差不多，不早些休息而是大半夜陪著她壓馬路聽起來怎么都不是一個剛出院的人應(yīng)該做的事情。

    “對不起啊，我忘記你剛出院還需要休息。”紅著臉，不管是作為醫(yī)生還是朋友，都為任性胡鬧感到真心的慚愧。

    “遵醫(yī)囑是美德?！毙┰S揶揄，幾分玩笑。“如果我的傷口能讓你的傷口好受一點，也不虧我出門一趟。”

    說完，兩個人都笑了。

    回去的路程感覺比來時短了很多。沉微明送她到樓下，再折返回家。林聽進門后才反應(yīng)過來忘記問他家在哪，遠(yuǎn)不遠(yuǎn)。

    半小時之后，對方的信息發(fā)來，“我到家了，晚安?！?/br>
    “晚安，好夢?！?/br>
    心安定下來。

    三小時后就要起床，她躺在床上閉目養(yǎng)神，半清醒半迷糊，就這么捱到了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