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死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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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冀真的睡著了。 這么久以來難得的一次好眠。 但他似乎更疲憊了。 也不能說是疲憊,他并沒有這么清晰的實感。 就像一個曾經(jīng)有氣的氣球,在某一刻被刺穿,氣體狂亂地散逸出去,反倒將殘破的球皮推離更遠。 他的身體就是那個破了洞的球皮,而他的靈魂是那些不知飛向何處的氣體。 空氣是透明的,透明混入透明,真的很難找,他也沒有力氣去找了,他不過是一只裝進去什么都會漏出來的氣球,連空的也不是,即便找回來,它們也會重新溜走,沒有意義。 因此靈魂與rou體長期分割,日漸偏移,而在這個過程當中,感知被一點一點拉長變細,可能在未來的某個時刻,它就會猝然崩裂。 或許那一刻便是他的死期。 休息室里一片漆黑,薄冀坐起來。 他在黑暗里行走,開門,門外也是黑的,不見助理蹤影。 走到靈堂,靈堂也空無一人。 她應該已經(jīng)走了,而助理遵照他的吩咐送她回去。 薄冀從包里摸出一支香煙,他靠在靈堂大門的陰影里,點燃了它。 走廊沒有開燈,只有門扉縫隙里漏出了幾縷光線到他身上,對面窗外天色暗淡,尚在黎明之前。 火花一閃即滅。 幾乎不曾照亮他的臉。 他在寂靜無聲的長廊里吐出一口煙,靜靜觀看眼前的煙霧如何在幽藍的空氣里彌散。 他忽而覺得成為一只破氣球也不是沒有好處。 比如心里明明掠過、盤桓著“她走了,她又走了”這樣的念頭,但他竟然沒有太多感覺。 它在心頭掠過、盤桓,但也只是掠過、盤桓,他就像方才那樣,簡單地、平靜地,目睹一團煙霧升起,跟著慢慢消散。 他忽而又想起他的爺爺。 那位老人離去之前的日子,他一直守在他的床前。 他那時已經(jīng)虛弱到不行,卻仍要與上天搶奪自己生命的控制權(quán),他發(fā)脾氣,咒罵,扯掉身上的各種儀器,沒有人攔得住他。 卻又在某一天之后,他變得無比平和,甚至可以笑容滿面地與他聊聊天。 為什么呢? 因為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明確了自己的死期,所以停止掙扎,靜候死亡。 真好,他想。 通曉死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煙霧又在空中緩慢升起。 薄冀直直看著它們,嘴邊若有似無地泛起笑意。 他的死期……應該不會來得太快。 即便有一天感知真的崩斷,只要mama還在,他就沒資格在她前面去死。 他已經(jīng)沒辦法再給她一個正常的兒子了,所以起碼,不要讓她得到一個死掉的兒子。 他的mama很好,他不能這樣傷害她。 外面的天漸漸亮起,他的煙也快燃盡,還剩最后一口。 抬手想放進嘴里的時候,下雪了。 灰灰的,很小。 薄冀看了一會兒,倏爾偏頭朝著一個方向,做夢般地輕語:“小羽,寶貝兒,離我近一點好不好?” 那里站著他的小羽,他的美好幻象,她們時常不可預計地出現(xiàn),安靜地守在一旁。 如果他祈求得夠多,她們便會可憐可憐他。 看,她這就走到他身邊來了。 “小羽,”他對她笑,是那種有了新發(fā)現(xiàn)的熱切表情,手指向外:“這里的雪好像真的沒有那邊大耶。” 幻影沒有轉(zhuǎn)頭去看,她靜默片刻之后,走得離他更近,纖薄的眼皮向上抬,露出清泠黝黑的眼珠。 她看著他,很平靜地說:“你果然在我比賽的時候去過那里?!?/br> 啪—— 火星滑落地面,彈跳幾下,熄滅了。 薄翼的視線隨著煙頭下落,她撿起那枚煙頭,走到幾步開外扔進垃圾桶,回轉(zhuǎn)身時看見薄冀僵立在原處,連呼吸也沒有了。 他的臉幽藍泛白,宛若瀕死。 她無聲嘆息,輕輕地走回去,重新走到他的面前,向他伸手。 “煙。” 他好像聽不到,于是她耐心地重復一遍: “煙呢?” 空茫的眼里慢慢有了焦距,他顫抖著摸出煙,放進她手里。 薄翼從里面抽出一根,平穩(wěn)地遞到他嘴邊:“含著。” 他張嘴含著。 ”打火機?!?/br> 他掏出打火機。 她拿起來,撥動棘輪,撥了好幾次,卻沒有點燃,她努努嘴,繼而抬起頭,認真請教的模樣,問他: ”怎么打不燃?“ 他伸出手,冰冷的指尖輕輕擦過溫暖的掌心,他將打火機握在手中,看著她,大拇指撥動棘輪。 “要轉(zhuǎn)得快一點?!?/br> 撲—— 火焰燃起,橘紅色的火光撲了她滿臉。 她的眼睛緊盯他的動作,似乎學會了,領悟般點點頭,重新取回打火機。 合上蓋子,火焰熄滅,他們之間又暗下去。 但是很快,蓋子被掀開的聲音響起,接著是撥動棘輪的聲音,然后—— 她點燃了火焰。 她舉著那簇火苗,踮起腳向他靠近,他俯身去接。 滋—— 橘紅的火舌舔上雪白煙卷,他們的頭挨得好近,在這一刻對視。 他在她的眼里看到熾熱跳動的亮光,還有他自己那張糟糕到無以復加,卻又終于找回暖色的臉。 血液開始流淌,心臟重新鼓動,疼痛鋪天蓋地。 這一切都迫使他必須開口,他聲音嘶啞,近乎呢喃: “我知道的…那些問題我知道答案了……” 叮!叮!叮! 急促刺耳的鈴聲突兀地響起在空曠冷寂的長廊里,一遍又一遍。 殺死了最后的火光。 她垂落眼睛,關掉倒計時。 窗外的雪還在下,它們怎么還不停? 她的聲音也和這些不停飄落的雪一樣輕。 “父慈女孝時間到,我該走了,”她把打火機還給他,“你要保重,哥哥?!?/br> 金屬外殼殘留她的余溫,給他最后一絲溫暖。 “小羽……” 他的目光追著遠去的背影,她聽見他在呼喚她嗎? 不知道。 她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