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季風(fēng)雨中，人會進(jìn)化成熱帶的游魚，永遠(yuǎn)地困在濃稠陰郁的橡膠林里。

    簡韶感覺自己或許連魚都不是，只是橡膠森林中嚙土的白蟻。她赤著腳，趟著一股股的泥水走進(jìn)森林，每走一步，從人類變成白蟻。每走一步，從蟲蟻腐爛為斷草。潮氣會帶來成片的濕疹，傳染般地長在草席上。雨后有蛤蟆亂蹦，帶著毒素似的花紋。

    她在其間，不在其間。是腐草，又不是腐草。

    每當(dāng)有洪水般的情緒摧斷承受的閾值時(shí)，認(rèn)知會出現(xiàn)脫水般的抽離。仿佛只是在欣賞一場基于棱鏡面的反射光，一切讓她覺得陌生、奇怪，詭異的安靜。

    簡韶在這一瞬間突然理解了為什么隋恕大多時(shí)候表現(xiàn)得那樣麻木、漠然，連悲痛的反應(yīng)都給不出?，F(xiàn)在的她擁有相同的感覺。

    虛空中的自己將花瓶推下去，“啪”一聲，花瓶摔破，形狀各異的碎片折射出不同的太陽光。有的寫滿了憤怒、驚愕、幸福的時(shí)刻，有的映出無聊、蒼白和混沌。哪一塊是隋恕要的答案呢？

    如若連她自己都無法完全地將其串聯(lián)起來，使自己成為一個健全的人、健康的人、幸福的人，她又該以哪一片映射里的面目回答他的問題呢？

    她只能更深地、更深地，向潮熱、苦難與自由并存的橡膠林走去。與自我更加緊貼，一次又一次，連愛都追捕不到她。

    僵硬的雨不斷地墜落著，沖到紅磚墻上便有了豬血的顏色，砸進(jìn)泥溝里就將爬行動物的尸骸泡得發(fā)白。

    在類似的夜晚，她曾經(jīng)問他，你那個時(shí)候愛過我嗎？回答她的只有大雨。如今也輪到他質(zhì)問她了。簡韶冷冷地想，真可笑啊，原來他的內(nèi)心深處也會在意這樣的東西，他也會在意這樣的東西嗎？

    可是她像他一樣，什么反應(yīng)都給不出。

    簡韶冷靜又殘忍地說：“你能產(chǎn)生這樣的疑問，說明你的心中早就有答案，只是說服不了自己。”

    雨聲更密了，掩蓋了交纏的呼吸聲。他太安靜，讓她幾乎要忘記他的存在。

    “我知道的……”黑暗滋生喟嘆。

    隋恕俯身，帶來清寒的氣息。她的額頭多了一個溫柔的吻。

    “我知道的，你現(xiàn)在并不清醒?！?/br>
    他仿佛在說服自己。

    簡韶低笑起來。聲帶振動，臉上卻做不出任何表情。

    她用同樣溫柔的聲音貼上他的面頰：“我確實(shí)不清醒……因?yàn)檫@竟然是我第一次覺察，你以前居然是有一些喜歡我的?！?/br>
    她的氣息十分柔軟，洗發(fā)水的味道很淡，被室內(nèi)綠植的草木香稀釋。與之相對的，卻是殘忍的話語。

    “我一直認(rèn)為，你從沒有愛過我——”

    如預(yù)想中一般，對面回以漫長而凝滯的緘默。

    簡韶將頭轉(zhuǎn)向窗外，遙遙的天際，看不到一顆星子。它們被黯淡的黏雨層層包抄、燒灼，無法掙脫。當(dāng)她發(fā)覺可憐的愛意真正地存在過時(shí)，早已不再需要了。

    她的心中忽然涌上無盡的憐憫與悲哀，為他，也為自己。

    簡韶的手指觸碰到他的脖頸，赤裸而溫?zé)岬募∧w，血液在動脈下流動。她撫摸他，像撫摸一件沒有生命的物什。

    她本來想繼續(xù)說著那些刺傷他的話，比如你這樣的人原來也會愛別人嗎……但是當(dāng)她觸摸到他的那一刻時(shí)，她突然感到了難以言喻的憐愛。

    這種感覺更像一種顧影自憐，她反復(fù)撫摸著他的輪廓問自己：我們怎么變成這樣了呢？我們?yōu)槭裁醋兂赏环N人了呢？

    踟躕、吝嗇，不懂得怎樣愛別人，最擅長自我欺騙。而人生的每一步都像極了這樣荒誕的錯位，每當(dāng)她得知一條路到底該如何走時(shí)，卻常常早就錯過了相應(yīng)的時(shí)間段。

    好吧……她低低地說，好吧。

    簡韶的手臂下滑，摟住他緊繃的腰腹，她的軀體貼過去，一點(diǎn)點(diǎn)挨上他的胸膛。

    他們在大雨里擁抱。

    簡韶?fù)ё∷?，像為自己嘆息。

    她將一半臉頰放在他的肩頭，遙遙地看向漆黑一片的夜空，囈語般地低喃：“你感受不到我對你的愛，我也感受不到你對我的愛……我們都如青鳥銜枝，難以一次性地付出自己的感情。我們絕不會得到幸福，我們都會完蛋的……”

    她的聲音輕得快要飄起來，將黯淡的雨也卷起來，一并地向天上帶，一并地飛走了。

    人類的眼淚代替了自然的雨珠重重地砸下來，所到之處地坼天崩、瓦解星散。

    淚水在他的身體里變成新的洪流，她的rufang后長出了藤枝，枝上有翠綠色的尖刺。

    根系在哪里，他已經(jīng)看不清楚。但是他能感受得到這些蓊蓊郁郁的長刺正扎進(jìn)他的身體里，瘋狂地吮吸著血液里的水分。

    他們再也走不出這片雨林了。

    他們都化成了雨林的一部分。

    簡韶光潔的脊背變成了一汪積蓄的水洼，扎進(jìn)去，便觸到堅(jiān)實(shí)的石壁，上面密布著一整層濕滑的苔蘚植物。腐殖質(zhì)味道充斥在每一口呼吸中。

    他低下身，將自己送進(jìn)去，就像失足從湖的邊緣跌下去。

    口鼻窒息之前，仰面皆是高聳的藤蔓，水汪汪的蕉林遍野，滿目蔥蘢。

    有藤蔓掐住他的咽喉，束縛住他的手腳。隋恕知道這或許是她的撕咬，但他并不在意。

    在黎明降臨之前，做一對摒棄立場的怨侶?？惺捎窒鄵?，不管革命的怒火燃燒到哪片土地。

    就在今夜，緊鑼密鼓的籌備即將拉開新的帷幕。多支地方的集團(tuán)軍、武警分隊(duì)收到緊急指令，并不是為了中堂即將在青市的視察做準(zhǔn)備，而是一道預(yù)警指令，有學(xué)生要鬧事。

    指令明確又含糊，讓他們甄別真?zhèn)魏笤龠M(jìn)行行動。一群人面面相覷，琢磨上級的意思。既知時(shí)間、地點(diǎn)、鬧事人群，卻仍說要甄別真?zhèn)巍芸煊腥祟D悟，明天得去，但是得延遲一些時(shí)間過去。等矛盾加劇、不斷升級，再過去制止。

    大雨傾盆，聽覺也變得模糊不清。簡韶在咬他的嘴唇，血腥在唇齒間蔓延。

    隋恕分神想，天亮過后，會有更多的血，像記憶中那樣沖刷不清。

    他將自己從她的身體里抽出來，帶出一股股熱流。這種rou身帶來的鮮活感不停地沖擊著他最敏感的神經(jīng)，他短暫地伏在她白皙的rufang上喘息，然后翻轉(zhuǎn)她的身體，使她徹底背對他，無法辨識他的表情。

    隋恕是一個連做最親密的事情都冰冷而克制的人。簡韶聽不到他任何失控的抽氣聲，更沒有呻吟。他的指節(jié)硬挺而骨感，整根地送入，冷到y(tǒng)indao急劇地收縮。

    他發(fā)現(xiàn)了她的xue道對于冷熱的變化極為敏感。隋恕拍她的屁股，讓她跪好，然后將手指換成慣用的鋼筆，緩緩地插進(jìn)她的花xue里。

    筆管在體內(nèi)帶來極致冷硬的感覺，這是他最常用的那支筆，墨囊都是老式的膠皮管。他用這支鋼筆寫過無數(shù)份檢討，正式而嚴(yán)肅，此刻卻全部沒入她的身體里。

    簡韶的意識混沌，只能聽得清自己的呻吟。

    他抽出鋼筆，上面全是濕淋淋的液體。他用指背沾了一些，看著它們在夜色中散著蠱惑的暗光。

    她開始含糊不清地罵他，神經(jīng)病，變態(tài)，瘋子。像估量克重一樣反復(fù)觀賞她體內(nèi)流出來的液體。

    隋恕第一次聽到她罵人，頗為新奇。他將手指放在唇邊，緩緩地舔了一下。

    簡韶很快意識到他在做什么，她聲嘶力竭地大罵他，被他低笑著抱住，誘哄：“你要不要嘗嘗你自己的味道？”

    “瘋子！”

    隋恕壓住她，將自己的yinjing猛地送入她的體內(nèi)。他深吸一口氣，然后深深地破開一重重的圍絞，直至頂至盡頭。

    他調(diào)整呼吸，一邊聽著她的詛咒和辱罵，一邊全入全出地cao???她。她的聲音很快零亂破碎了起來。

    他屏息，遏制自己的欲望，給她留出幾秒喘息的余地。

    隋恕俯身沿著脊椎自下而上地吻上去，輕聲哄她：“無妨，你再罵幾句聽聽?！?/br>
    他喜歡這樣有溫度的她，在暴雨里，他們緊貼的身體是唯一有溫度的物體。

    簡韶開始報(bào)復(fù)他，折磨他，用盡一切力道讓他的身體感到痛苦。但這依然讓他感到沉迷。

    屏蔽白日，摒棄一切的痛楚，就這樣腐爛下去吧。

    新的黎明遲緩地降臨。

    簡韶平躺在黑暗中，靜靜地看著天空，等待乳白色的晨光重新灑向人世間。

    天空半明半昧，尚未披上金紅霞衣的晨曦，生澀而透徹。

    日光薄得就像一條尚未紡好的輕紗，緩緩地搭在胴體之上。

    這是黎明，嶄新的黎明。她要重新活下去，像無數(shù)次做的那樣。

    一切都和過去一樣。一切早已不再一樣。

    ﹉

    矢流島。

    海畔佇立著一座半圓狀的白色建筑物，入口處刻著細(xì)小的拉丁文，意味斯科特基因?qū)嶒?yàn)室。

    這里是斯科特教授的私人島嶼，地下有延伸進(jìn)海洋的通道，每一處都配備著攝像頭和傳感器。

    醒來后，簡韶沒有和隋恕吵架，也沒有和他閑談的心思。她要求立馬啟程抵島，隋恕并沒有拒絕。

    Q0113對她說過，會有很多個小祈。她復(fù)述這樣的話，問隋恕是什么意思。

    “你到了就知道?！?/br>
    簡韶不再看他，也不再同他說一句話。她麻木地做自己的事情，延考的課程，畢業(yè)論文的開題，尋找實(shí)習(xí)……每一份都需要她做，她必須做下去。

    她清醒的時(shí)候，就專心做自己的事情。不清醒的時(shí)候，就變得喜歡折磨他。不管他是不是在忙，只要她想到什么問題，就會翻來覆去地問他。永遠(yuǎn)改不對的論文格式，毫不客氣地拿他做拐杖和工具。

    直到兩個人換成輪渡上島，簡韶暈船，吐得昏天黑地。他們最終抵達(dá)了ZERO被初捕獲后安置的地點(diǎn)。

    這里與平城被炸掉的斯科特實(shí)驗(yàn)室完全不同，像一個廢棄的倉庫。大門的密碼鎖蒙著厚重的灰塵，隋恕戴上手套輸入密碼，撲面而來的積塵味令簡韶連連咳嗦。

    她疑心這里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來過了，墻角結(jié)著成片的蛛網(wǎng)，比成年男子的巴掌還要大的黑蜘蛛瞪著他們。簡韶從未見過此等體積的蜘蛛，心底一陣惡寒。

    走廊通向的房間大多連門窗都不完整，地上散落著碎玻璃以及早已干涸的血跡，數(shù)年前這里應(yīng)該發(fā)生過激烈的搏斗。

    墻角堆積了很多草稿，簡韶隨意撿起一張，只見上面用鉛筆畫著一組海底烏托邦城市的構(gòu)想，蜂窩似的圓桶狀結(jié)構(gòu)，用柱狀的管道相連。

    旁邊標(biāo)注著，利用高溫度海水向低溫海水流動的溫差進(jìn)行發(fā)電，進(jìn)而利用電解水制造氧氣。

    “不走嗎？”隋恕站在安全門后面問她。

    簡韶?cái)R下草稿，跟上他的步伐。兩人走到電梯間，簡韶深切地懷疑，這架年久失修的破電梯會不會把他們?nèi)繄?bào)廢在這里。

    隋恕微笑：“怎么，不敢上？”

    簡韶懶得理他，按下了電梯按鍵。

    “沒電?！?/br>
    她剛說完這樣的話，便聽到“叮”一聲。腳下的地磚翻轉(zhuǎn)，兩人齊齊墜進(jìn)深淵。

    “??！啊啊——”

    尖叫過后，身體的滑行停止。

    兩盞探照燈“刷”地打到她的身上。幽藍(lán)色的光線，像穿透力極強(qiáng)的x射線。空氣里彌漫著刺鼻的消毒水與福爾馬林混合的氣息，她掩住口鼻，接連打了兩個噴嚏。

    “H——E——L——L——O.”

    “W——O——R——L——D.”

    機(jī)械的電子音在咔嚓咔嚓的齒輪聲中報(bào)著字母。簡韶連起來，發(fā)現(xiàn)是HELLO  WORLD。很像上世紀(jì)老程序的啟動問候語，有一種說不出的熟悉的詭異。

    這個島上的一切似乎還停留在幾十年以前，時(shí)間唯獨(dú)將這里遺忘。

    四下的小燈徹底亮起來，隋恕背對她完成了身份核驗(yàn)。

    他轉(zhuǎn)過身俯視著還坐在地上的她，簡韶正在四處打量著這個機(jī)關(guān)重重的實(shí)驗(yàn)基地，目光轉(zhuǎn)了一圈，最終回到他的身上。

    隋恕對這里的一切熟悉到閉著眼睛都可以精準(zhǔn)地說出每一處細(xì)節(jié)。他的眼睫漫不經(jīng)心地垂著，嘴邊噙著并沒有笑意的微笑。

    不知道從哪里傳來試探性呼喚：“Sui？”

    沒等簡韶找到聲音來源，另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就罵罵咧咧地傳過來：“真是黃鼠狼給雞拜年，這個不肖子孫過來做什么？”

    簡韶驚恐地發(fā)現(xiàn)她無法確認(rèn)聲音的來源，因?yàn)檫@兩道聲音是從四面八方傳過來的。

    隋恕毫不在意地微笑。

    在持續(xù)性的爭吵聲中，他對簡韶說：“歡迎來到我家——”

    簡韶疑惑地抬頭。

    他低低地笑了一聲，慢條斯理地補(bǔ)充：“Q0113沒有跟你講過嗎？我是我父親的第一個實(shí)驗(yàn)品，我的編號，是Q0001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