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口承認自己是個道德有瑕疵的人，是件困難的事，時間流逝得越久，沉黛越說不出口。

    她心事重重地從顧續(xù)明車里下來，回到家中，看見田書君正在打包被褥，旁邊的沙發(fā)上放著嶄新的四件套。

    “黛黛，小顧說這兩天找搬家公司，把你的東西提前運過去，你抓緊時間收拾收拾，看看哪些要帶，哪些留在家里。”田書君將松軟的被子塞進收納袋，抽走里面的空氣，臉上流露出懷念，“這還是你外婆在的時候，找人做的呢，比外面買的暖和?！?/br>
    沉黛一直把這場婚姻當做擺脫賀杭和逃避現(xiàn)實的借口，現(xiàn)在才產(chǎn)生幾分真實感，表情有些慌亂：“不用這么著急吧？不是還早嗎？”

    “不早了啊，只剩一個多月?！碧飼翡J地發(fā)現(xiàn)她的不對勁，聲音變得柔和，“黛黛，你和小顧沒鬧什么矛盾吧？”

    “……沒有。”沉黛跌坐在沙發(fā)上，煩躁地揉了揉臉，語氣低落，“mama，我不想嫁人，我舍不得你們?！?/br>
    田書君當沉黛在鬧小孩子脾氣，笑著拍拍她的肩膀：“別說傻話，小顧說了，以后每星期都帶你回來看我們，要是他出差，你還可以搬到家里小住。無論什么時候，總有人陪著你，你不會覺得孤單的。”

    沉黛憋著一肚子的話，卻找不到傾訴的出口，沉默很久，無精打采地點了點頭。

    賀杭發(fā)來信息，沒有提昨天晚上的事，而是談?wù)摿诵┌踩掝}。

    他的態(tài)度比從前有溫度，倒也不算特別熱情，好像在小心翼翼地修復(fù)著兩個人的關(guān)系。

    沉黛看著對話框，手指按在鍵盤上，敲了又刪，刪了又敲，最后回了幾個冷淡的字。

    她開始當鴕鳥，把這種藕斷絲連的關(guān)系叫做——脫癮治療。

    二十多年的感情，很難說斷就斷，她做過嘗試，卻以失敗告終。

    那么，采取循序漸進的策略，留一些緩沖和適應(yīng)的時間，慢慢退出彼此的生活，會不會更安全一點？

    沉黛和賀杭拉扯了幾個回合，耗時將近半個月，終于在關(guān)鍵問題上達成一致。

    他同意她的離職申請，答應(yīng)配合陳靜云的工作安排。相對應(yīng)的，她看似脫離他的事業(yè)，實際不過是退居幕后，事關(guān)重大決策，依然有義務(wù)給出客觀意見。

    他承諾對兩個人的親密過往守口如瓶，不勾引她，不破壞她的婚姻。而她每個月至少要騰出一兩次時間，跟他見個面，和他吃頓飯。

    賀杭再次強調(diào)，她隨時擁有回頭的機會。

    沉黛表面不情不愿，心里多多少少覺得痛快。

    這么多年來，一直是她在遷就賀杭，如今風水輪流轉(zhuǎn)，主動權(quán)捏在自己手上，既新鮮又解恨。

    暫時擺平賀杭這邊的事，沉黛帶著彌補顧續(xù)明的心思，主動到顧氏集團探班。

    顧氏集團財大氣粗，在經(jīng)濟技術(shù)開發(fā)區(qū)的中心買下一整棟大樓，旁邊全是高科技產(chǎn)業(yè)，對面還有一家大型商場，無論是交通還是購物，都很方便。

    沉黛高挽長發(fā)，穿著白色的真絲襯衣和朱紅色的傘裙，手里提著一個保溫袋，里面裝滿田書君做的小吃和旁邊水果店鮮切的芒果蜜瓜，站在一樓大堂，好奇地觀察行色匆匆的人群。

    前臺禮貌地將她攔住，問：“小姐，請問您找誰？有預(yù)約嗎？”

    “沒有預(yù)約?！苯o顧續(xù)明驚喜的打算落空，她客氣地對前臺笑了笑，拿出手機，“我給他打個電話吧。”

    幾分鐘后，西裝革履的顧續(xù)明從步梯跑下來，一邊朝沉黛招手，一邊對安保人員交代：“電梯怎么又在維修？抓緊時間叫廠家的人過來做一套系統(tǒng)的檢查，看看到底哪里有問題?！?/br>
    他大步走到沉黛面前的時候，前臺有些緊張，說：“小顧總，對不起，我不知道這位小姐找的是您?！?/br>
    “沒關(guān)系，公事公辦嘛?！背流彀矒岬貨_她眨眨眼，對顧續(xù)明伸出右手，裝模作樣，一本正經(jīng)，“小顧總，我來面試助理崗位，你有時間面談嗎？”

    顧續(xù)明忍笑忍得辛苦，對前臺點點頭，接過沉黛手里的袋子，帶她往后走：“對沉小姐，什么時候都有時間。不過，我不覺得還有面試的必要?！?/br>
    沉黛跟他走到電梯前，這才發(fā)現(xiàn)只有一部電梯掛著“正在維修”的標識，另外兩部都在正常進行，訝異道：“我在電話里說過不用著急的，你為什么不坐電梯？”

    “不想讓你等太久?！鳖櫪m(xù)明先一步走進電梯，按下28樓的按鍵，拿出紙巾擦拭額頭的汗水，語帶調(diào)侃，“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挖過來，總得表現(xiàn)出足夠的誠意。”

    電梯是全透明的，另一面朝外，沉黛在顧續(xù)明的介紹下，熟悉著公司附近的配套設(shè)施，偶然看到玻璃上投射的倒影。

    她踩上高跟鞋有一米七，在女生中不算低，頭頂卻只到他下巴。

    男人穿著黑色的襯衣，同色的西裝褲，像一座雄偉的山峰般站在她身后，微微低著頭，面目模糊，帶來強烈的壓迫感。

    沉黛呼吸一窒，想起不好的回憶，本能地往前走了一步，幾乎貼上玻璃。

    “黛黛，小心點?！鳖櫪m(xù)明自然地跟上來，張開手臂虛虛護住她。

    裹著長腿的西裝褲貼緊蓬松的裙擺，將裙子上一朵朵純白的百合花壓到變形，漆黑的顏色像濃稠的墨水，慢慢浸潤過來，黑與紅的界限漸漸分不清楚。

    沉黛的呼吸變得急促，面孔漲紅，眼睛失去焦距。

    “黛黛？黛黛？你沒事吧？”顧續(xù)明焦急的聲音將她拉回現(xiàn)實，她往左右看了看，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被他帶出電梯，幾個高管模樣的人站在走廊里，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著她。

    她深吸一口氣，表情恢復(fù)正常，伸手理了理裙擺，對顧續(xù)明道：“我剛才有點兒頭暈，可能是低血糖?！?/br>
    “嚇我一跳?！鳖櫪m(xù)明松了口氣，對下屬交代兩句，讓他們先去會議室開會，帶著沉黛走進窗明幾凈的辦公室。

    他的辦公室有二叁十平大小，前面擺放著辦公桌和沙發(fā)，中間做了隔斷，后面是簡易的休息室，有一張單人床。

    顧續(xù)明翻出一個糖盒，找出巧克力遞給沉黛：“這是同事發(fā)的喜糖，你先墊墊，我開完會帶你嘗嘗公司餐廳的飯菜?！?/br>
    沉黛點點頭，用舌尖將巧克力抿開，嘗到苦澀的可可和香甜的果干，環(huán)顧四周，問：“續(xù)明，我在哪里辦公呢？”

    “我在這里加個桌子好不好？”顧續(xù)明站起來，走到辦公桌旁邊的空地上，“隔壁本來有單獨的助理辦公室，因為崗位空缺太久，財務(wù)室把那個房間征用過去，放了很多重要資料，現(xiàn)在騰出來的話，比較麻煩?！?/br>
    “當然——”他看著沉黛懷疑的目光，笑得有點兒不好意思，“我也有我自己的私心，希望工作累了的時候，一轉(zhuǎn)頭就能看到你?！?/br>
    沉黛仔細觀察四周，表情有些猶豫。

    這間辦公室和他的別墅異曲同工，無論是采光還是審美，都沒得挑，站在落地窗前眺望遠方，看得到近處的大片草地和遠處的城市地標，風景相當不錯。

    可是……一旦把百葉窗拉下來，房間就會陷入一片漆黑，她和他共處一室，什么都看不見。

    短短半個小時內(nèi)，沉黛第二次感到不安。

    “續(xù)明……”她忽然換了個毫不相干的話題，“你好像從來沒有在我面前摘過眼鏡?！?/br>
    顧續(xù)明愣了愣，動作自然地抬手拿下銀絲眼鏡，笑著解釋：“我的近視度數(shù)比較高，摘掉眼鏡的時候，就像半個瞎子。”

    沉黛一眨不眨地看著顧續(xù)明的眼睛。

    他的眼角有些下垂，這種眼型帶著天然的無辜感，很容易令人放松戒心，更不用提他的眼神是那么溫柔，每次看到，都有一種眼前這個人十分值得信任的感覺。

    眼睛不一樣。

    不是他。

    沉黛暗笑自己太過多疑，把這種焦慮歸結(jié)為顧續(xù)明說過的“婚前恐懼癥”。

    “辦公桌的事情，聽你安排吧。”她正式答應(yīng)他的邀請，“我愿意做你的助理，辦完婚禮就可以入職。不過，我希望你能對我們的關(guān)系保密，不要鬧出太大動靜?！?/br>
    她想得很清楚，她是來體驗另一份正式職業(yè)的，不是來當總裁夫人的，所以不希望得到他的特殊照顧。

    “沒問題?！鳖櫪m(xù)明重新戴上眼鏡，看起來很高興，“我們的婚禮本來就比較低調(diào)，只邀請了幾個骨灰級的股東，我跟他們提前打個招呼，不會有人說漏嘴。”

    接下來的日子，像插上翅膀，過得飛快。

    沉黛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婚期已經(jīng)臨近。

    看不見的手在背后推搡著，催促她成為另一個人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