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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修真小說 - 妖仙錄在線閱讀 - 飛絮宋易文

飛絮宋易文

    胸口的破的那個大洞一直在流血,我聽見簾子外已經(jīng)隱隱傳來了哭聲,混雜著塞外風(fēng)沙的粗糲,聽起來也還好。藥童把煎好的藥端進(jìn)來,我輕輕擺擺手,他臉上那副泫然欲泣的申請突然讓我想起來了她。在很久很久之前,她生病喝藥也是這個樣子。我盡量避免讓自己回憶起這個人,因為每次想起她,我心里都要破一個大洞,冷風(fēng)混著冰渣呼呼的吹進(jìn)去。此刻借胸口被刺穿的痛疼讓我可以稍稍釋然的想起她。

    我曾經(jīng)以為的第一次見她,是在那座沐雪亭。清明節(jié),我隨著許多同僚便服去往沐雪亭,那里的楊柳每年這個時候分外好看,飄飄揚揚如飛雪一般。巡弋此人好大喜功、熱愛排場,我們這次雖全都便服出行,但是他仍隨身帶著幾十個家丁,驅(qū)逐百姓。不過這樣也好,閑散人員鬧鬧哄哄難免影響我們看景的心情,看著那群人卑微的匍匐在地,連抬頭看一眼都不敢的場景,我心里自是一番快意,站在亭中,我隨著眾多人一起恭維著巡弋,畢竟他的父親是尚書,他是宰相的得意門生。我聽見有人恭維他是天之驕子,我在心底嗤笑一聲,天之驕子?若我有個尚書的父親何至于此?不過也不需要多久,我總會一點一點爬上去……

    沐雪亭旁邊是一條繁華街道,路上行人匆匆。路上趴著一個小乞丐,身體很小,大概只有五六歲,四月的天氣雖然已經(jīng)轉(zhuǎn)暖了,但他身上仍裹著骯臟破舊不知從哪個垃圾堆撿來的棉襖,整個人哆嗦著拿著一個破瓷碗。我掃了一眼剛準(zhǔn)備轉(zhuǎn)移視線,不料一雙手扶起了那個小乞丐。那雙手的主人是一個看上去只有十四五歲的女孩,裝扮素淡,但姿色過人。她身邊跟著一個丫鬟,看見那個小乞丐時眼睛里流露出的滿是嫌棄:“姑娘——”

    那姑娘看了她一眼,丫鬟垂頭不敢再說話。我心里升起興趣,跟同僚們告了別,跟著那三個人。

    那位小姐讓丫鬟拿了份點心,遞給小乞丐,笑瞇瞇的說:“小弟弟,這是給你的?!逼蜇た匆姵缘难劬αⅠR亮了,趕緊搶過來瘋狂的吞了下去。她又伸出手:“你愿意跟jiejie走嗎?以后不讓你做乞丐了,你可以憑自己的雙手吃飯?!辈坏绕蜇ふf話,又幾個壯漢站了過來,冷笑著:“這位小姐,他是我們的人?!?/br>
    這世上許多乞丐并非只是乞丐。這位小姐大概要退卻了吧。沒想到她只是揮揮手讓丫鬟把孩子抱起來,自己走到那三個壯漢面前,聲音很大:“三位,這孩子是你們什么人?”

    有群眾開始圍觀。

    其中一個人有些惱羞成怒,就要上前,被另一個使了個眼色,那人兇狠的瞪了一眼她:“小姐,這是長寧城,勸您不該管的事別管。”

    她輕輕一笑:“我偏要管呢?!?/br>
    或許是那天的陽光太過燦爛,那個笑容從此再也無法在我心里消失。我平生自負(fù)文采斐然,然而即使用盡世間一切辭藻,我也無法形容出那個笑容有多美好,融進(jìn)了一切灑脫與不羈。

    眼看著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三個壯漢只能先離開了。她回頭接過一直在發(fā)抖的小男孩:“不要怕不要怕,以后他們不會再欺負(fù)你了……”

    回府的路上我一直昏昏沉沉,一直到第二天要上朝才清醒了一些。派出打探消息的家丁回來后只告訴了我關(guān)于乞丐的事,背后是將軍府一個下人的生意,這事也不難辦,丞相趙令最近正想彈劾將軍府,將軍府現(xiàn)在可是驚弓之鳥,我只要稍稍透漏口風(fēng)自己已知曉此事,他們便會立刻解決掉這個麻煩。

    可是那個女子呢?那個孩子呢?

    其中一個問題的答案我在一個月后知道了。我的家丁在一家藥店里找到了那個孩子,他在那里做學(xué)徒,穿的衣服干干凈凈,如果不是那雙還帶著怯懦的眼睛,我?guī)缀跻呀?jīng)認(rèn)不出來他了。我去看他時,他始終躲在掌柜的身后。掌柜的態(tài)度則是不卑不亢,只說那姑娘只是留了一筆錢,他之前也不認(rèn)識她。

    我在心里嗤笑,不認(rèn)識還是不愿意說?我也沒再多說,徑直離開了。一個月后那掌柜才一臉無奈的來府邸拜訪我,說什么自己一家老小生活不易之類的話。我懶得聽,這一個月我也沒做什么太出格的,就是讓那些手下經(jīng)常去“拜訪拜訪”而已,看在那姑娘的面上,沒下狠手。我揮手直接打斷他:“那姑娘是誰?”

    他猶豫了半天才開口:“小民只知道她在卓城?!?/br>
    卓城?我沉思了好久,后來是夫人喊我吃晚飯才反應(yīng)過來。我時年三十余一,成婚十余年,夫人是禮部尚書的庶女,當(dāng)年我高中狀元后迎娶,也算得上是溫柔賢淑,只是多年無后,她曾多次垂淚勸我立幾位妾室,我淡笑著拒絕了,得了個“忠貞”的名聲。倒不是我對她感情有多深,只是我對男女之情并無任何期許,兒女之愿也甚為淺薄,何苦招來眾多鶯燕擾我清凈?只是那日遇到的姑娘我真是起了幾分興趣,但卓城天高路遠(yuǎn),遠(yuǎn)非這幾分興趣能抵消的,我也只能將這份心思放在心底,時間漸長,那張燦爛的臉也越來越模糊。

    時隔多年,當(dāng)我再次想起當(dāng)日的心境,總會抱著連自己都覺得可笑的希冀——如果我那時便下了決心,到卓城尋找她,我能不能用余生彌補我對她曾經(jīng)犯下的錯?如果命運那樣安排……然而,那樣的我便不是宋易文,那樣的她也不再是蘇慕蓮。在我們的相遇之初,命運已經(jīng)寫好了注腳,我倆最好的結(jié)局便是陌路不識。然而,然而……

    八年后,我被提為卓城知州?;实蹖ξ矣悠髦?,但是升職位這種事總得要服眾,本朝服眾的方式便是外派做官了,待有些政績便可名正言順提拔回長寧,升官加爵。卓城是個復(fù)雜的地方,因為此城雖有知州一職,但還有個“城主”,因此知州這個職位顯得便很是微妙?;实鄞伺e也是看重我,希望我能安撫這位卓城主。聽聞這位卓城主生性殘暴,平生只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在四年前因病去世,此后性情更為暴虐?;实鄣囊馑家埠苊鞔_:如果我能成功安撫這位有野心的城主,以后的仕途則一帆風(fēng)順;如若不能,則如同我前幾任知州那般,身首異處。其實安撫人這種事最簡單不過,只要你在對方面前表現(xiàn)出對方希望你成為的樣子便好。就像,皇帝希望我成為一條忠心的狗,在他眼中,我便是一條忠心的狗。丞相亦如是。這位城主比我想象中的還要簡單。大家都以為他很有野心,因為他毫不畏懼皇帝的威嚴(yán),直接敢殺死外派來的知州,但在我看來,并非如此。他并非有野心,他只是想殺人便殺了,同時他也看出了這位皇帝的懦弱——皇帝不敢動他。在他的城中,他便是王。在他眼中,一個沉迷弄權(quán)的懦夫是不配做一個武夫?qū)κ值摹N已@位城主的心意,初次見面賓主盡歡。宴盡,我一個人沿著卓城中心大街散步。天空漆黑如墨,點點星辰點綴其中,街市熱鬧無比,在這樣浮動暗香的夜色中,我又遇見了她。

    我想我在時隔八年后仍能一眼認(rèn)出她,大概是因為我始終沒有忘記過這個女孩。只是我也從未想過再次遇見她時,她會穿著紅綠的紗衣拿著團扇站在青樓面前招攬著客人。她臉上一直掛著笑容。也許是看過她八年前的笑容,此刻對比起來,我總覺得她眼睛里帶著冷漠的疏離。

    “這位大人,要進(jìn)來嗎?”一個軟糯的女聲在耳邊響起,我才驚覺自己在此地已停留許久,看清來人,心里升起一抹悵然,再看向那個方向已經(jīng)沒人了。那個十七八歲的小女孩站到我面前:“大人是看上清漣jiejie了嗎?一會清漣jiejie會在秦楚館跳舞呢?!蹦桥⒛忧嘻悾f話卻是與其年齡不一樣的大膽,畢竟青樓女子。我稍稍思考了一下,點頭同意了。恰好這位城主最為厭惡循規(guī)蹈矩的所謂文人,我便去了吧。

    門內(nèi)眾生相,我心里有些厭惡。那小女孩將我引入前排座位,茶水吃食一應(yīng)俱全。我品了口茶,還可以。小女孩則站在我旁邊,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厭惡,并未像其他姑娘那般靠近我,只是極有眼色的為我添茶。我看了看臺前,又看了一眼她,她立刻反應(yīng)過來:“大人不必著急,清漣jiejie再過片刻便會出來?!蔽逸p輕點頭,只是仍表現(xiàn)的若有所思。小姑娘明白了,趕緊開口:“清漣jiejie——”聽完了她的介紹,我才知道她今年二十三歲,原本有個父親,在官府做小吏,因為六年前,父親卷入一起貪腐案件,為了將父親救出來,進(jìn)了秦楚館,只是即使賣了身子,她父親還是沒能挨過三個月,最后還是死了。小姑娘最后總結(jié)說:“清漣jiejie原本也算是一個官家女子啊。”我摩挲著手里的瓷杯,心底的那個決定來的又快又急:“帶我去見你們老板?!?/br>
    老鴇一臉諂媚的笑,領(lǐng)我走到門前:“大人,這就是清漣姑娘的閨房?!蔽倚睦锢湫σ宦?,閨房這詞也是一個——可是這個人是她。一種模模糊糊的難過從我心底急速掠過。懷著莫名的情愫我推開門,映入眼簾的是一個正在描眉的背影。她聽到聲音并沒有立刻轉(zhuǎn)身,只是放下螺子黛,繼續(xù)自顧自的開始擦著胭脂,輕輕開口:“這位大人倒是心急啊?!?/br>
    我輕笑出聲,并不回答。

    她的背影似乎有一瞬間的僵硬,但當(dāng)時的我并未在意,心里滿是狂喜。徑直走到她身后,看向鏡子里的她,妝容精致,笑容散漫。我輕輕撫上她的臉:“卿名清漣,不知如何寫?”她回首看向我,眼神像個妖精:“自然是,“濯清漣而不妖”的“清漣”?!?/br>
    后面的事情自然而然的發(fā)生。

    自那日后我便將她接入別院,她的態(tài)度始終如初見一般,慵懶中帶著幾分淡漠。這件事沒多久就被卓城城主知道了,宴席中去取笑我風(fēng)流,我也只能掛著笑意,坦然接受。我本不愿意表現(xiàn)的如此明顯,然而,那個女子是她,我不能克制。為了討好她,我甚至想盡辦法為他的父親平反。如今回想起來,她知曉我為她所做的事情后,那日的眼神很是復(fù)雜,當(dāng)年的我滿心歡喜,以為那是感動,可笑啊可笑。她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是在我們在一起一年后。后來我才知道,她遇到了兩個戲子,那個巡弋的人,同時也是當(dāng)年被御史蘇毅收留的兩個災(zāi)民。她決心以偽裝的溫柔換我罪證。可是,那么通透的她又如何會看不懂“罪證”這種東西在這片土地上是多么可笑的存在。在這里,不存在所謂的“證據(jù)”,只有上意。我用殘余的一生思考這個問題,最后的答案也是我最不愿意面對的事實:她累了,不愿再與我虛與委蛇。更重要的是,她要救出那兩個陷入巡弋陷阱的孩子。

    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我連她心底最后的一份恨意都沒能留住。

    很多年后,我又遇到了那個在她消失之際出現(xiàn)的女孩子。她身著一襲長裳,腰間配著一柄長劍,站在沐雪亭里,沉默著看著漫天的柳絮。那時,我已華發(fā)滿頭;那時,蠻夷入侵。那時,她已經(jīng)離開我三十年。可是那個女孩子的面容未受到歲月的任何侵?jǐn)_,她連頭都沒回,便知道是我:“你以為毀了這江山,就為她報仇了么?”

    我怔了怔,站在原地:“這里的人……他們都有罪……”

    “她知道,她一直知道。經(jīng)歷過那么多災(zāi)難的她仍然在這個世界溫柔的生活,而你,有什么資格替她報復(fù)這世界?”她的聲音很凉。

    “你——你什么意思?”我的聲音在顫抖。

    她這才轉(zhuǎn)頭,看了我一眼:“字面上的意思。當(dāng)這片土地淪亡,這些柳樹凋亡,她最后一片生機也將消失?!?/br>
    不等我回過神,那個小姑娘已經(jīng)消失。我楞在原地,呆了好久好久,最后看著那片柳林,一下子哭出了聲。對于一個七十歲的老人而言,哭泣是一件很羞愧的事,可是我無法忍住那情緒。在她這里,我向來沒有克制。

    邊疆的戰(zhàn)事越來越緊急,我下了決心,不顧任何人的勸阻,執(zhí)意親往戰(zhàn)場。

    帳子外面的風(fēng)沙越來越大,我想揮揮手召來副將,可是眼前已經(jīng)越來越暗,手臂也沉重的抬不起來。死亡我已無所畏懼,只是啊,上窮碧落下黃泉,我再也看不見她了。

    史冊記載:

    相國宋易文尸骨自邊疆運送歸來,出殯之時,百姓自發(fā)沉默白衣相送。他們對于這位相國的感情很是復(fù)雜。宋易文生前把持朝綱,使得朝廷上下貪腐成風(fēng),但在蠻夷入侵之際,他雖已七十高齡,仍親往戰(zhàn)場,一舉擊退入侵者,坑殺敵方五十萬士兵,徹底解決北方蠻夷之患。最后的葬骨之地在長寧的沐雪亭。

    后二十年,國亡。這片土地又一次進(jìn)入荒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