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已至。遠(yuǎn)山村郭，炊煙一叢叢裊然而上，似在晚霞天際無端生出一些白云。

    一戶院小人多的人家，家里的小孩正聚在廚房口聞著罕有的rou香味兒。灶臺邊，一個嬌小的女人正拾薪燒火，鍋里燉著她早前在村口割的豬rou。灶臺上除了一口大鍋，還有一個合手圓大小的小爐，借著大灶的火力，爐上的小鍋咕咕滾著湯藥。rou香混著草藥味兒，孩子們嘴里饞著鼻子掐著，舍不得離開門口。

    “都饞了？”夜娘好笑地看著這群小饞貓。這些孩子年紀(jì)最大的十歲，最小的三歲，都是這家徐姓村戶的孩子。

    孩子們怯怯地看著她。小山村里的孩子多少害怕外來人，他們的父母也不準(zhǔn)他們沒大沒小地輕慢。

    年紀(jì)最大的徐福來膽子也大些，對這個說著一口北方官話的jiejie不如其他幾個弟弟meimei認(rèn)生。

    他說了一句土話，夜娘沒聽懂，他便走過來把鍋蓋掀開，拿著鍋鏟抄起菜底。他指了指小爐，又說了句，比劃了兩下。

    夜娘大概明白了，這是讓她只管看著藥，菜這邊兒他來。

    夜娘走開灶口，徐福來立刻接了上去，又燒火又炒菜，動作很熟稔。

    過了會兒，一個女人出現(xiàn)在門口，嚷了一句把孩子們哄開。

    “媛子兒，今天來么早?！?/br>
    這就是這家的女主人徐楊氏。左腿落有殘疾，丈夫在徐州城謀生，留她和孩子在村子里生活，逢年過節(jié)才會回來。她還會講一些北方官話，能與夜娘交流。

    夜娘抹汗笑道：“我jiejie今天餓得早，所以就來早了些。難得聽她說想吃rou，我專門多割了些，夠大家伙兒好好吃一頓?！?/br>
    徐楊氏把剛拾得柴放到墻角，惶惶道：“這多毋好意思？夠你們姐妹兩個吃就行，我們一年到頭才吃三頓rou，rou貴啊花不少錢?！?/br>
    夜娘掀開藥鍋蓋子，把藥沫子撇了，“沒事兒，我們還有些余錢，吃頓rou吃不窮?！彪x開南京前，汪瀾讓她去當(dāng)鋪當(dāng)了一件金玉首飾，抵出來不少銀子。

    徐楊氏忙道：“在外不露財，媛子兒你這話以后少說?！?/br>
    夜娘點了點頭。徐楊氏讓小三妹去院墻外摘了把自種的青菜，說再清炒個素菜煮點米粥讓夜娘帶回去。

    忙活完小院的事兒，夜娘提著大小罐罐匆匆往家趕。

    說是家，不過個臨時的住所，從村里的富戶那兒租的小院。

    那日，被江洪沖走的兩人大難不死，抱著的浮木卡進(jìn)一處狹窄，夜娘趁機(jī)把昏死的汪瀾扶到浮木上。

    暴雨只下了兩個時辰，可等待洪勢退去卻花了很久。兩人在窄口困了一天一夜，洪水消退，這才知道一場雨下了多少水。兩人所處的位置在一處石子灘，四周皆是高山，洪水消退這里的水道恢復(fù)成小河模樣，夜娘估計他們是被沖進(jìn)了大江的一條支流，這才有幸活命。

    汪瀾身體虛弱，始終處于半昏半醒的狀態(tài)。夜娘一個人找到了村莊，喊了這戶離河最近的徐姓人家?guī)兔Π淹魹戇\了過來。

    夜娘跨進(jìn)院門，汪瀾咳嗽的聲音正從屋里傳出。

    經(jīng)過洪水一事，汪瀾的肺病雪上加霜，令夜娘隱隱有不好的預(yù)感。責(zé)怪汪瀾的話想說說不出，她把罐罐放到了桌上走到里屋。

    汪瀾倚在床頭，見她進(jìn)來，眼皮無力地翻看她一眼。

    她想說什么，被咳意打斷，掩面咳嗽不止。

    夜娘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背，忍不住說道：“現(xiàn)在后悔了嗎？當(dāng)初勸你等一等，你偏要犟?！?/br>
    汪瀾顧及不得，咳得整個身體顫抖不止。夜娘的指尖感受分明，她心里隱疼，“村里的郎中開的藥不管用。明天我去徐州，請城里的大夫過來?！?/br>
    汪瀾捂著嘴搖了搖頭，依舊在生咳，內(nèi)臟要咳出一般。

    見她消瘦落魄至此仍不聽勸，夜娘騰一下火了，大聲道：“你又在犟什么！有病就要看要休養(yǎng)。這回你說什么我都不會聽了?！?/br>
    夜娘生氣了，汪瀾心頭有點苦澀。她忍了忍喉間又癢又痛的折磨，語不成句道：“沒用了。”

    她的身體她最清楚?？斓酱笙蓿纸?jīng)歷了這些折磨摧殘，撐不住很正常。

    死亡對她來說是喝水飲茶的尋常，她從不懼怕亦不留戀?？蛇@一回，看著身旁為她煩憂氣惱的女人，她亙古不變的心境產(chǎn)生了波動。

    她若是死了，這個女人會難過。想到這點，她對夜娘不由多了幾分特殊。

    “我不允許你這么講！”夜娘見汪瀾自暴自棄，難受地要炸開。“什么沒用？你現(xiàn)在好好地活著，好好地和我說話，甚至還想吃rou曬太陽，怎么會沒用！大夫我還沒請，你的病他還沒看過，還沒給你開方子，怎么就沒用！”

    只要有一線希望，她便無法像云府那次一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小丫鬟死去。

    “我今夜就出發(fā)，你先吃飯喝藥?！币鼓镎f罷，冷著一張臉去外間端東西。

    汪瀾看著夜娘的背影，捂住胸口的手緩緩抓緊衣衫。

    太溫暖總讓人舍不得離開，被人留戀亦變得留戀人間。這一世能遇見這樣的人，也沒算白來。

    “吃?！币鼓锢溆驳卣f，夾著一塊rou懟到汪瀾嘴邊。

    夜娘嘟著嘴唇氣呼呼的樣子如今看在眼里多了一分可愛，汪瀾垂眸展顏一笑，夜娘覺得這個笑彷佛紙張燃燒時飛舞的灰燼，風(fēng)一吹散成星火，稍縱即逝。指尖一抿又徒留一片光滑，什么都不剩。

    她盯著汪瀾眉下那顆小痣，就是這顆痣讓汪瀾清秀的容貌有了三分火焰的灼熱。似幽蘭穿著霞衣，空谷回蕩起啼鳴，沉水有了漣漪，令人不由將視線留戀在她的面容上，試圖窺探下面的秘密。

    “吃?！币鼓飶娬{(diào)了一遍，把rou貼到汪瀾揚起的嘴角。她可不是汪瀾笑一笑就心軟的人，這人若想靠美人計誘她看淡，那是絕無可能。

    汪瀾含住rou片，夜娘收筷的時候感覺到兩分阻力。

    “好吃嗎？我特意挑的瘦rou，讓福來弟少放了些調(diào)味。”

    “還可以?！蓖魹懸徽f話便想要咳嗽，夜娘道：“不擾你了，吃吧?！?/br>
    “嗯?！?/br>
    幫助汪瀾用了飯和藥，夜娘隨便吃了兩口，提著燈匆匆出門。

    在人生地不熟的小山村，她該如何去往徐州會是一個未知的難題。汪瀾只囑咐她走夜路小心些，無形之中表達(dá)出信任。

    夜娘很可靠，彷佛有她在天塌下來都是她先撐著。

    汪瀾扶著床幫站起身，用過飯她有了點兒力氣。

    死之前，那件事一定要做。趁這會兒好受些，盡快……

    汪瀾挪動至屋門外。小院凄清，一株低矮梧桐掛著零星的殘葉。院門被夜娘虛掩著微微晃動，可能是風(fēng)吹，但更像殘留著夜娘的生氣。

    汪瀾不由想象夜娘出門的樣子，急躁又沉穩(wěn)，彷佛帶著她活下去的希望負(fù)重前行。

    全身靈氣被凝聚至雙眼，瞳仁褪去平凡的棕色，一點點替換上星辰色彩。

    七彩的光點在汪瀾的雙瞳里若星沙毫無規(guī)律地流動變化，他凝視月亮，以星空為盤占卜命運，直面月亮遮蔽的浩渺宇宙。

    他不知卜算了多少回，每一次以生命為引窺破天機(jī)，注定他活不長久。

    這一次還會是和上一次一樣的結(jié)果。

    不知不覺根植在他腦海里的觀念讓他能夠承受絕望，更令曾經(jīng)樂觀的人變成一個悲觀者。

    不相信那個奇跡，不相信自己的使命。信念一旦動搖，就像被蠹蟲蛀出了一個洞，而他徹底放棄信念的那一刻，神力將完全消散。

    蟻潰千里，那一天早晚會來的。

    汪瀾閉上雙眼，一滴淚順著臉頰蜿蜒流下。

    一個廢物就算什么都沒能改變也該被理解。廢物本就沒有那個能力，被信任被寄以厚望，錯的是看走眼的所有人，不是廢物。

    他想家，他想回家！一個無能的廢物，逃避現(xiàn)實、放棄責(zé)任，有錯嗎？

    沒有！

    吱呀一聲門響，夜娘突然推門進(jìn)來。

    “怎么出來了？徐姐讓我把罐子拿去，說路上很寒要打點黃酒帶上。你快進(jìn)屋睡覺，我盡快回來。”她行色匆匆地說，一陣兒風(fēng)似的進(jìn)了屋又出了屋，手里提著罐子很快關(guān)上門離開。

    汪瀾呆呆地望著院門方向，久久未動。眼睛里，星辰的光輝才剛剛散盡。

    “大夫，我jiejie的病能治好吧？”

    “哎，毋好說?！?/br>
    “怎么能是不好說呢？分明可以治好的。”

    老先生搖了搖頭，不再多說，拿起筆寫下藥方。

    見慣了生死的醫(yī)官亦見慣了夜娘這種難以接受結(jié)果的人。人脆弱易碎，生命無常，能珍惜的時候要好好珍惜。

    夜娘接過方子，她不懂醫(yī)術(shù)，上面的藥材有何效用卻一眼看懂。

    她搖了搖頭，拽著老先生的衣袖道：“這藥不對，您重新開一副?！?/br>
    提箱子的小藥童撇開夜娘的手，“小姐，我們大夫不是坑人錢財?shù)挠贯t(yī)，哪會開騙人的方子？”說罷，扶著老先生一道離去。

    院外的驢車很快咕嚕著走遠(yuǎn)，汪瀾仔細(xì)聽外間的動靜。

    “嬌娘?！?/br>
    一句話叫住了外間的人。那人轉(zhuǎn)了方向走進(jìn)里間，用一種自責(zé)愧疚的視線望著汪瀾。

    “算了吧，不管叫誰來都是一樣的?！?/br>
    汪瀾撫了撫胸口，忍住咳意。她嘴唇內(nèi)沿是一線淡紅色，夜娘看向她攥在手里的手帕，其中一角是刺目的紅。

    “最后這幾天，我希望你陪著我?！蓖魹懮钗豢跉?，吞下腥味的口涎。胸口是大石般的沉重，她費力呼吸，組織著自己的語言?！八阅睦镆膊灰?，就待在這里?！?/br>
    “不要！”夜娘眼里噙滿淚水，倔強地站在原地。她握著雙拳，一副要和誰干仗的兇悍樣子，像只被惹毛的小動物。

    汪瀾咳嗽起來，咳聲很悶很長，隨時可能失聲。

    夜娘抹了把眼淚跑過去輕拍汪瀾的背，另一只手想去按摩汪瀾的胸口，伸過去又想到汪瀾從不允許她這樣做便收了回來。

    沒成想，汪瀾一把抓住她的手，掩唇看她。眼睛里有些奇怪的含義，嚇得夜娘心頭一跳。

    那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帶著挑逗和曖昧。

    夜娘唰地一下把手抽了出來，慌張道：“我再想想別的辦法?！?/br>
    汪瀾橫眉冷對，拽住夜娘的胳膊，“你為什么總不聽我的話？我說了只需要你陪著我，請你不要做多余的事！”

    夜娘訥然道：“我不想放棄……”

    “那你可問過我愿不愿？”

    夜娘眼里蒙上一片水霧，她無法理解道：“活下去不好嗎？”

    汪瀾冷笑，“一副病軀，只是徒增我的痛苦。就算好了，亡命天涯的日子又有什么好過的。”

    夜娘冷靜下來。過了會兒她轉(zhuǎn)了轉(zhuǎn)手腕，示意汪瀾松手。

    汪瀾咳了幾聲，放開了夜娘。

    她壓住喉頭的腥甜，說道：“這幾日就陪在我身邊，送我最后一程?！?/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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