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了下來，突如其來的雨水摻雜著灰燼。空氣出現(xiàn)一絲焦糊的味道，不尋常地像在冬季看見了蟬蛻。

    被時空神力攪亂的風(fēng)場愈發(fā)無序扭曲，卷著兩個人的發(fā)絲與衣角狂烈地撕扯。斷草成碎，極速飄向紫紅交織的天際。

    視線膠著的兩人不見一絲動搖。這些異動難以打斷他們的節(jié)奏，可他們也不像表面巋然不變，內(nèi)心皆緊鑼密地計算著。

    更占據(jù)主動的人更有先放松下來的權(quán)力。宿凝率先捻起那片落在手背上的灰燼，輕揉碾碎。

    火山灰？

    指尖泛著熒光的臟污提醒著他。這個認(rèn)知緩緩浮現(xiàn)在宿凝腦中，他不由看向構(gòu)穗?yún)s發(fā)現(xiàn)她早已跑出去一段距離，此刻正邊跑邊回頭看他。

    呵，果然……

    思緒來不及理清，男人被漫天的陰霾吞沒。

    湯山蘇醒了，這座沉默了千年的火山再一次向所有打擾它安眠的人收割。

    滯后的轟鳴和地動傳到了丘陵，霧一路跌撞到了神社附近，與慌忙撤離的玉藻前一族半路相逢。

    霧看向月吾。他被大家護(hù)在中間的位置，盡管神色慌張，卻比他人冷靜許多，懷中不知何時多出來一個木盒。

    霧說道：“往南邊走?！贝蠹衣犃诉t疑不動，因為南邊和大湯的方位完全相反。

    “是湯山復(fù)蘇了嗎？”叁奘郎抖著嗓子問，手指緊緊攥著一個布包。

    噴發(fā)的墨色灰燼早已遮蔽方圓數(shù)里，憑rou眼無法判斷異況來自何處。

    “是的?！?/br>
    無人想聽到的答案，可它就擺在所有人面前。

    “快走，往南邊去?！?/br>
    霧的聲音刺透了這塊凝固的幕布終于將眾人調(diào)動起來。滿額大汗的武姬率先推著月吾的輪椅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

    “等等！”回過神的月吾一把抓住輪轂，他在輪椅上扭過身道：“小紗子你不走嗎！”

    霧搖了搖頭，腳釘在原地未挪寸步。

    月吾的心揪起來，他死抿著唇，抱著盒子的手臂止不住地發(fā)抖。

    這一刻就是離別了。

    “叁奘郎，把這個給她?！彼泻魜碜约旱闹蹲樱瑢⒁呀?jīng)失去光澤的晶石遞去，再不看霧一眼?！白甙伞！?/br>
    輪轂轉(zhuǎn)動，碾過青草越行越快。

    男孩將晶石送到后小跑著跟上了族人。他一步叁回頭，最后遠(yuǎn)遠(yuǎn)地向霧下跪拜謝。

    永生的欲望因殺生石而起，這塊石頭若在玉藻前一族手中，同族相殘、去母留女的悲劇將不斷重演。

    只有她能將一切悲劇永遠(yuǎn)停留在此時此刻——他對此深信不疑，也只有這樣他才能時時告誡自己，永遠(yuǎn)不要去觸碰不該渴求的欲望。

    火山噴發(fā)最致命的不是胡亂噴濺的熾熱熔巖，而是幾乎無孔不入的有毒灰燼。霧緩緩走向神社。作為大妖玉藻前一族的神社，這里門窗封閉性很好，做為臨時的容身之所十分合適。待灰燼落定，她再前往湯山尋找張青焰的心。

    這個打算本來很美好，可是宿凝就這么輕飄飄地從神社后面走了出來。

    看他的模樣，比她來得還早，果然相當(dāng)難纏。

    在她驚詫的注目中，宿凝輕掃她一眼走向了水井。他打了一桶水，把手里那個血糊糊的玩意兒洗了洗。

    “聰明的人想法都是一樣的呢?！?/br>
    他笑意盎然，邊說邊走上神社的臺階來到她身邊，舉止輕松尋常地仿佛兩人不久前的你死我活是夢。

    “不過，你為什么不逃走呢？”

    “這話該我問你吧?！?/br>
    兩人幾乎同時邁進(jìn)神社的門檻。

    “天公不作美，明年的今天本該是我緬懷你的日子，而不是和你同處一個屋檐下?！?/br>
    霧危險地瞇起眼睛。宿凝對她笑了笑，揮出風(fēng)勁關(guān)上神社的大門。

    其實(shí)宿凝說的沒錯。對峙的最后一刻，她確實(shí)放棄了抵抗，因為她實(shí)在不想讓這個如此低級的人污了自己的本心。

    無論發(fā)生怎樣的事情都不可以使用欲靈典。

    她再也不想用這樣卑劣的方式取得任何勝利。

    “言行不一，何需多言？真想殺我，你有一百種方法?！?/br>
    宿凝看了構(gòu)穗許久，他真的很想從她無情的臉上看出些情緒波動?；蛟S是他本身是個無情之人的緣故，他什么都看不到。

    凡人的喜怒哀樂，見得多了很容易辨識出來，甚至可以渾然天成地模仿?？伤肋h(yuǎn)學(xué)不會構(gòu)穗的表情。她的憤怒、喜悅、哀痛、憐憫，這所有的情緒都帶著他模仿不出的神韻。到底是什么呢？那抹神韻。

    “是啊，真想殺你，你回頭看我的那個瞬間就足夠了。”慢慢凝起的兩道凌厲劍眉連同著下面深邃的眼睛一起流露出無盡的困惑，“所以我到底為什么沒有那么做？”

    他低語道，似在自問又似在追詢。

    霧自然沒有當(dāng)別人人生導(dǎo)師的閑情，轉(zhuǎn)身走向神社角落。

    昏暗的光線里一切都朦朧不堪。

    對于流淌著獸族血脈的宿凝來說，霧的背影應(yīng)該清晰地如在陽光下，可此刻他看見的是虛實(shí)難辨的線條和分明遠(yuǎn)離卻大小不變的褐衣。

    這一刻，他的心極速收縮了一下，這從未體會過的感覺令他立刻難受地捂住了心口。

    剛剛是誰攥住了他的心？

    他警惕地看了看周圍，沒發(fā)現(xiàn)任何法術(shù)痕跡。

    這世上能出其不意偷襲到他的人恐怕還沒出生，所以到底是什么攻擊了他的心！

    難不成是中了蠱，或者被人下了不易察覺的咒？

    “構(gòu)穗，我害怕?！?/br>
    太可怕了。

    這神秘的力量會殺了他的，一定會！

    “哈？”本來已經(jīng)在角落閉目養(yǎng)神的女人睜大了雙眼，一臉見了鬼的表情。

    等等，她沒聽錯吧？

    “又在裝嗎？”霧下意識道，突然臉邊一陣風(fēng)，回過神宿凝已坐在她身旁抱緊雙臂道：“這里有東西，你感受不到嗎！”

    霧瞟向中央玉藻前的九尾狐神像，默默估算道：黑里看確實(shí)有些詭譎……

    “構(gòu)穗，它又來了！它一直在攻擊我！”

    本想和構(gòu)穗抱團(tuán)取暖的宿凝心臟更難受了，頻繁地又酸又緊。他捂著胸口，呼吸開始困難。

    他天生沒有害怕這種情緒，可現(xiàn)在卻渾身發(fā)抖。

    霧沖宿凝翻了個大白眼。她怎么就那么煩他？

    “你到底是裝的還是真的？我什么都沒感覺到?！?/br>
    “是真的！這到底是什么？唔……心好難受……”

    宿凝已經(jīng)痛苦地連腰都直不起來，蜷縮著身子把頭埋在膝間。

    霧仔細(xì)觀察了一會兒，覺得他確實(shí)不像裝的，遲疑道：

    “這四周我沒有察覺任何法力和靈力，應(yīng)該不是有人施術(shù)。你是否天生有病弱？”

    宿凝未回應(yīng)，構(gòu)穗于是搡了他一下，確定他是死是活。這一搡宿凝立刻反應(yīng)激烈地苦哼一聲。

    “怎么會這樣……”

    話從宿凝齒縫間擠出來，說完他便昏死過去倒在地上。

    霧整個人是懵的，思來想去她從這個角落挪到了另一個角落，離宿凝遠(yuǎn)遠(yuǎn)的。

    外面火山灰遮天蔽日，時光的流逝沒有了參照。

    不知過去多少時日，宿凝轉(zhuǎn)醒。他醒時，天已經(jīng)透出些微暗藍(lán)色，能目視五米開外的景象。

    “喲，醒了？”

    出門挑水的女人返回了神社。她摘下臉上的隔塵布，長長地出了口氣。

    大概沒想到一進(jìn)門就撞見他醒過來了，所以和他說第一句話時語氣沒有往常生硬。

    霧用法力催生雜草吸去水上的灰燼，濾出比較干凈的水后美美地喝上了一大口。

    “看樣子沒事了，可惜啊?！彼L(fēng)涼道，不屑地笑了笑。

    多日昏睡，宿凝嗓子干癢無比，一時無法言語。

    他捂住嘴咳了好幾聲，眼看霧提著水桶往別的地方去，完全不關(guān)心他死活。

    “謝謝大恩人！”

    角落傳出幾道叩謝聲，宿凝這才注意神社里多了些人。

    他扶著墻站起來，頭暈?zāi)垦５仡D了一會兒。

    “程大爺也醒了？”

    見他走過來，一個狗耳朵男人熱絡(luò)地沖他笑了笑。宿凝看男人面熟，硬是想不起哪里見過。

    “是我啊，前些時日帶您大湯一日游的那個張犬！”

    張犬身邊還有個大肚女人，是他即將生產(chǎn)的妻子。

    “所以說人要多結(jié)善緣。這次小的和小的內(nèi)人能死里逃生多虧了您幾位，你們都是小的的貴人！”

    霧把水桶丟下，一言不發(fā)地走開。

    宿凝一直看她走到墻角坐下方把目光收回來。他口渴的厲害，需要喝些水。

    視線無意掠過了九尾狐神像，看到狐尾上打坐的摩詰時，那一刻他腦子有些轉(zhuǎn)不過來。

    “？”

    不過昏了片刻，怎么他也來了。

    “小的在路上被小老爺搭救，別看他個子不大，當(dāng)真是力大無窮很有實(shí)力……”

    張犬把他這幾日的遭遇又講了一遍，總的來講摩詰偶然救了他們，幾人逃命至神社被霧收容。他們?nèi)€人巧就巧在都曾是張犬的客人，所以張犬覺得這次能死里逃生離不開自己平日是憑良心做買賣。

    一個面生的孩子怯怯地從水桶里舀了些水，捧著手掌嘬飲起來。

    “這是我鄰居家的娃兒，和他爹娘走散了，我們夫妻倆暫時領(lǐng)著?！睆埲l(fā)愁地嘆了口氣，沖那小孩兒笑了笑，“等天好些了，叔就出去幫你尋他們。”

    小孩兒這才有了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