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新聞發(fā)布五小時后，伊恩獨自坐在辦公室發(fā)呆。

    “咚咚——”

    富有規(guī)律的敲門聲把他從茫然回憶中拔了出來。

    他下意識地把手里的相框塞進抽屜里，清了清嗓子，說：“請進”

    是S102。

    伊恩舉目看他，主動問：“怎么了？”

    話音剛落，伊恩就察覺出了不對勁，面前的楚頌……不，楚和晏。

    “你看出來了?！背完棠樕下冻鲆粋€苦笑。

    伊恩抿著唇一言不發(fā)，只一味地盯著楚和晏看。

    “布萊希特給了我‘鑰匙’，伊恩，我們沒有瞞過他?！?/br>
    楚頌也沒有禁得住誘惑，打開了布萊希特的文件，把“他”放了出來。

    “伊恩，抱歉，我做不到?！背灻媛肚敢?，他像是一件失敗品，因為習得人類的情感，而對精心研制他的主人滿懷愧疚地道歉。

    伊恩看著他，搖了搖頭：“和晏，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br>
    楚頌從伊恩那里離開后，去了趟昨天下午白縱帶他去的白色別墅。

    他現(xiàn)在終于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了。

    虞還從出生起，直到去他家以前，就住在那里。

    但是楚頌卻不想把他叫做“家”。這也不怪他，因為早在虞還五歲的時候，虞還的父親——虞植行將私人住宅改造成了實驗室，也正是同年，虞還因為人體實驗大腦受傷。

    楚頌知道，自己得以存在，也是因為這次實驗。

    在官方的通報里，十九號鑰匙為管控智能而存在，卻只有極少人真正了解它。

    相比起鑰匙這個名字，它更像是一個大腦，它既能輔助大腦功能區(qū)，也能配合智能大腦工作。前者好比虞還后期的恢復，他因十九號門鎖受傷，也因十九號恢復常人生活，而后者，就是楚和晏和伊恩選擇的道路。

    兩年前，是聯(lián)盟親手殺了楚和晏。

    推行新人類計劃也是大計的一部分，為了完全取代楚和晏在世人心中的地位。他們視他為正面代表的眼中釘rou中刺，和軍委一直有沖突的眾議院則是反派代表，門德爾在舊時代就規(guī)劃的大局不能亂，他勢在必得，可是聯(lián)盟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稱心如意，無論靠近中央的星球，還是偏遠星系，似乎都不太把聯(lián)盟放在眼里。

    既然他們不行，那就折中一下，所以，他們需要樹立一個“神”。

    聯(lián)盟上位者的別有居心像是蛇的毒芯，黏糊糊地滑過無數(shù)照片，從布萊希特滑到楚年，不巧的是，那個時候的楚年身體每況愈下，除了背后的金錢，壽命根本來不及熬到計劃推行的那天，并不能為他們所用。

    而楚和晏不一樣。

    他年輕，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聯(lián)盟軍校，更何況，他還是晏清將軍的孩子。

    晏清帶領(lǐng)聯(lián)盟軍南征北戰(zhàn)時，門德爾還在舊時代的總統(tǒng)府寫第二天的發(fā)布會的文稿。

    他知道晏清對世人的影響，更知道，聯(lián)盟為什么聚不起來。

    因為晏清死因不明，她九死一生打下的江山，到頭來，卻被一群狼心狗肺的東西收入囊中。

    所以，楚和晏是最為合適的任選。

    楚和晏是中立派，他本該是聯(lián)盟的一把利器，還是一把容貌帥氣的利器，完美的家庭背景和履歷，優(yōu)秀的品格，以及在大眾印象里的形象，毫無疑問，他就是門德爾一干人等物色已久的扮演者。

    在門德爾的劇本里，他將死于一場“意外”，這個意外不會有真相，但陰謀論定然不能少，好為這個角色蒙上一層美而凄慘的面紗，在新人類法案推行后，他們將推出“新人類”楚和晏，久久積壓的民憤，會在看見新人類堂而皇之地鳩占鵲巢而爆發(fā)。

    當劇情矛盾到達高潮臨界點，聯(lián)盟政府就該出場了，他們從惡毒反派成功洗白，因為是他們殺了這只鳩占鵲巢的“非人類”，畢竟仿生人不是真的人，非我族群其心必異的道理從地球帶到了茫茫宇宙，現(xiàn)在，眾人對聯(lián)盟的信任從搖搖欲墜只深信不疑，他們相信聯(lián)盟政府會永遠保護他們，讓聯(lián)盟成為他們的信仰。

    虞還的安全鎖助紂為虐，推動了新人類計劃的實行，加快了聯(lián)盟殺死楚和晏的速度。

    布萊希特博士的話再次響起，他蒼老的聲音在聯(lián)盟最高法庭回響：“賦予權(quán)力遠比掌握權(quán)力本身更加具有吸引力，人人都應自危。”

    “我寧愿你只知道我死了?！边@樣，你就能從他們的計劃里退出，沒有人能再綁架你去做你不喜歡且會讓你痛苦的事情。

    兩年前，楚和晏安撫第二星學生起義后，回第一星的路途中寫了很多字，他難得拿起紙筆，可筆尖又像是一把刻刀，在雪白的紙面上雕刻，試圖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筆尖在紙面上劃下無聲的傾訴，可落下的符號又像是在紙面無力匍匐。

    外面群星暗淡，只有寂靜的燈光包裹紙面。

    “伊恩，我不想他喜歡的那個人，是個只剩下數(shù)據(jù)的表殼，那個不是我，可是伊恩，我又很自私，我不敢給他我的愛，我又不想他愛上別人?！?/br>
    “新人類計劃已經(jīng)通過，他們要如愿進行‘造神’行動了，伊恩，抱歉，可是我只有一條路可以走，你必須幫助我?！?/br>
    楚和晏不清楚自己的意識是否依舊保持理智，但此時，他知道自己必須寫下去。

    他朦朦朧朧地回想起學生時代，記憶片段如潮涌至，附和聲音碎片，黑暗降臨前，楚和晏捏著筆的右手頓生無力感。

    “仿生人不同于一般的機器人，不是滿足性欲、勞動的機器，這些人造人，關(guān)鍵在于‘人’。

    是人類賦予他們?nèi)说臋?quán)利，他們是人類，是家庭一份子，擁有法律權(quán)益，甚至平等享受政治利益?！遍T德爾單手叉腰，一手扶在講臺上侃侃而談。

    “神學未嘗只是進行愚昧的教化，”男人臉上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伸手摸了摸嘴唇上精心打理過的胡須，居高臨下地看著課堂里的學生們，見他們滿臉好奇地等待他繼續(xù)說下去，終于吊足胃口了，他姿態(tài)靈巧地跨下講臺，眼珠一輪，滿意地彎起嘴角，繼續(xù)開口說：“普遍教育落后的情況下，人不會因為知識匱乏而停止好奇，相反，因為無知，他們對于生與死的糾葛更為重視。地球時代，你們學習過簡史的都知道，宗教信仰曾經(jīng)統(tǒng)治政權(quán)，生與死之間的痛苦變得薄弱，而這樣的認知馴化在科技落后的時代，那不一定是壞事，畢竟人類需要一個借口，只是區(qū)別在于一個是自己想的和別人給的?！?/br>
    如今，新星際時代，人們信仰缺失，正需要這樣神。

    楚和晏昨天通宵看完了的，這節(jié)課困得昏昏欲睡，在聽見門德爾這番話后，他意識朦朧間突然打了個機靈，腦子里開竅了似的蹦出這段話。

    造神。

    什么所謂的新人類計劃，為了解決人口銳減而提出的新人類法案，通通都是造神計劃下的謊言。

    楚和晏想通了這一層，他沒預料到，這個造神的靶子，竟是他自己。

    “當時我并不太懂門德爾老師說的那些話，但是伊恩，我其實了猜到了一些，有關(guān)造神，和新人類計劃?！?/br>
    “可能是我這些年太順風順水吧，很多榮譽和勛章都來得輕松?！?/br>
    楚和晏寫下這幾個字的時候，表情有些苦澀，眼底的落寞弄得化不開，他努力控制手臂的力量，果斷地寫到：“你一定要讓他成功取代我，如果不行，那就最好永遠不要不讓他知道……”

    那是我的記憶。

    “當人類成為自己的主宰，他就忍不住去掌控更多，可是，神來自哪里？”布萊希特的聲音空洞地穿過群星，顯得意味深長，“神是尋求無路的解脫性解讀，人類總是想有關(guān)出路終極之類的問題，哲學為他們提供了選擇，可是哲學是有門檻的，那么愚昧一些，或者是懶惰一些的人，他們就不需要答案嗎？”

    當然需要，這個時候，神就出現(xiàn)了。

    “和晏，你是正確的，你為人類和人工智能爭取到了一次和解的機會，或許不一定能成功，但總不會錯?！辈既R希特很老了，聲音在雜聲很重的星艦里都快聽不見了。

    “虞還……”楚和晏忍不住喃喃。

    “孩子，我們總是想追求樣樣圓滿，但這是不可能的，你知道，”他蒼老的聲音明明很溫和，此時卻顯得格外狠辣無情，他重復道，“這是不可能的。”

    筆尖搗入紙頁，刺穿最后的字符，黑暗星河里滑過一道猩紅的光，在楚和晏的眼底燃燒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