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河縣令是一個微胖的中年男子，身著綠袍官府，乍一看還人模狗樣的，只是眉眼中總縈繞著一絲猥瑣，便顯得整個人都有些油膩。

    見到方織兩人出來，他推了一把頭上包了紗布的小兒子，假意訓(xùn)誡：“還不快去給兩位大人道歉?！?/br>
    那小胖子被推出來，不情不愿地走了兩步，彎腰時悄悄翻了個白眼，聲音透著隨意：“之前對不起了?！毕氡卦诩依镆彩潜粚檳牧说模X得自己老爹特別牛，見了誰都可以不必放在眼里。

    “呵！”方織對他的態(tài)度非常不滿意，神情寡淡，沒將這小娃子的“誠意”放在眼里，而是直接向他老子問話，“這么不咸不淡一句話就完了？”

    那縣令諂媚地笑著：“那怎么能呢，我在府上準(zhǔn)備了美酒佳人，排了出助興的節(jié)目，還請兩位大人前去……嘿嘿嘿～”這笑的內(nèi)涵表現(xiàn)得足夠明顯了，配合他的賊眉鼠眼，完美地將猥瑣一詞演繹出來。他放低了姿態(tài)，也是打算討好這兩個人，為自己謀更多前程。

    “不必了！”方織根本不想在這種人身上浪費和沉御獨處的寶貴時間，“我只說三點，你應(yīng)下，這事就算過?！狈娇棌妱莸卮驍嗨脑挘膊坏人饝?yīng)就接著往下說，一口氣把條件說完，像是早知道他一條都接受不了：

    “第一，你府里囤了不少糧食，取出來安頓難民；二，貪污舞弊的銀兩交出來分發(fā)了；三，這小子交給我們揍一頓。只要這三點，換你繼續(xù)做這依河縣令，你看如何？”

    那縣令聽了氣得不輕，方織的口氣也太大了，他本來只是打算取些銀兩給他們，就當(dāng)是多交個朋友，哪知道他們還打算掏走他的家底，他急喘兩口氣，臉上也帶著幾分不服氣：“大人，得饒人處且饒人，您又何必逼人至此?！?/br>
    “就是！本少爺來給你們道歉就不錯了，還想揍我一頓，我讓我爹把你們抓起來！”那小胖子有他爹撐腰，語氣囂張得很，看來平日里做慣了這等事。

    他爹倒是還打算和他們好好商量，沒慣著這熊孩子，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你住口！”

    方織嗤笑一聲，不屑再與他多交流，牽著沉御的手繞過他們往外走：“既然談不攏便罷，自然會有人將你的所作所為報到朝堂上去，你且看看你這官，還做不做得！”

    那縣令見他說不下，也著實氣惱，說話便硬氣起來，跟他們撕破了臉：“大人的手未免也伸得太長了些，你們這華涼堂不過是個江湖組織，再能耐還能左右朝堂？再怎么說我也是個朝廷命宮，還落不著看你的眼色，本官雖官弱勢微，可在朝中還有些人脈，只怕你這信，還遞不到圣上眼前去！”

    沉御都要聽笑了，這貪官把官官相護說得這么自然，真是以為皇上不會知道了嗎，沒想到連這么一個小小縣令都囂張至此，這恐怕是在父皇當(dāng)政的時候就存在的隱患，哥哥說不準(zhǔn)已經(jīng)陷入閉目塞聽的情況很久了吧。

    他看著那縣令，笑意清冷，也沒暴露自己的身份：“那就請看看，是我們的路子廣，還是你的人脈硬了?！?/br>
    “來人啊，將這些人都圍起來，一個都別放走！今日本官就替天行道，替朝廷清理你們這意圖謀反的江湖組織！”那縣令仗著來時帶的不少人，口氣囂張至極，反正都已經(jīng)得罪透了，看這點部人不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人都留下，省得多生事端。

    結(jié)果他話剛出，邊上的人都一臉看傻子的表情看他，眼神中還隱隱有些憐憫，點部人確實不多，可哪個不是受過多年嚴(yán)苛的訓(xùn)練，對付這種沒工夫的雜兵，哪需要消耗什么精力，便就站著讓他們打，累也能將他們累死啊。

    他的人還沒等沖過來，幾息之內(nèi)就被一一放倒在地，橫七豎八躺了一堆。

    趙哲見他們徹底鬧翻了，憐憫地朝縣令搖了搖頭：“大人啊，但凡你有點腦子，這事就不至于鬧到今日這般地步，我們對您恭敬客氣，都是看著朝廷的面子，可不代表我們真的就怕了你。平日里對我們跋扈些也就罷了，你還偏就不湊巧惹上閻王爺，嘖嘖嘖……你只知他是我上頭的人，你該沒想到，他會是堂主吧……”

    趙哲平日里對縣令總是恭恭敬敬，不相與為難，也正是為了跟外界表明華涼堂的立場是與朝廷共處的，沒有謀反異心?？煞娇検鞘裁慈藚?，他若是興起連皇帝都敢踹，哪還能屈尊給這丁點兒大的縣令好臉色？這么一折騰，這縣令一家子怕是完嘍……

    “什……什么？”那縣令嚇癱了，他雖不知華涼堂有多大的影響力，可這新任的華涼堂主在江湖上的傳聞可是多得很，什么一人搗毀三連教，三百教眾無一幸免；帶十余暗衛(wèi)闖天牢，重傷三千禁衛(wèi)，將這人形容得武功絕世殘忍至極，現(xiàn)在被方織的死亡視線覆蓋著，都已雙股戰(zhàn)戰(zhàn)卻還故作鎮(zhèn)定：“我……我是朝廷命宮！你們不能殺我！朝廷不會放過你們的！”

    沉御都被他的話氣笑了：“你現(xiàn)在倒是知道你是朝廷命宮，不為百姓做事只管中飽私囊算什么朝廷命宮！況且這區(qū)區(qū)七品官員，有什么臉面當(dāng)?shù)闷鸪槟愠鲱^！述懷，這個人就先關(guān)起來，等朝廷的處置吧?！?/br>
    “會不會太便宜他了，不如關(guān)起來先好好折磨折磨出出氣……”方織溫柔地從后面環(huán)住他，語氣輕松得像是在討論路邊的風(fēng)景。

    沉御其實并不贊成他們私下里動刑，這樣壞人不就都讓華涼堂當(dāng)了嘛，他更傾向于因果報應(yīng)：“那不如……我只讓哥哥抄他的家，然后將他的惡事告知百姓，且看百姓會不會對他做什么了。”

    如果讓憤怒的百姓知道真相，知道他們?yōu)楹螘槐浦两^路，為何家破人亡，這“父母官”在中間出了什么力，收了什么好處，想必沒有官職和后臺，他的日子不會比私下里受刑好受。

    “好～”方織微笑著在他發(fā)間親了一下，隨即臉色一沉瞪著那小胖子，“但這個小子還是欠教訓(xùn)！”

    那小胖子看他爹不幫他說話，著急地扯著他爹的袖子：“爹！爹你快起來說句話啊！把他們抓回去，吊起來打！”

    而那縣令卻是早已訥訥地癱坐在地上，汗如雨下，神情恍惚，哪還顧得上龜兒子，見趙哲的人上來要逮他，那小子急了，吼道：“不行！你們不能打我！打小孩子算什么男人！呸！欺負(fù)小孩子，你們真不是東西！”

    方織都不想跟他廢話，他連殺人都?xì)⒌茫€管什么大人能不能打小孩這種事，神情十分不耐，張口欲說點什么。

    沉御看他似乎起了殺心，手心貼上他的薄唇將他攔下了，他轉(zhuǎn)頭嚴(yán)肅地對那個孩子說：“不是因為年齡小就可以隨意犯錯，既然已經(jīng)犯了錯，就不能因為年齡小而不罰，況且你的年齡也不小了?！?/br>
    沉御從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如此，幼而知義方，長而知禮度。在宮中長大的皇子必須從小學(xué)習(xí)規(guī)矩與法度，做了錯事并不會因為年齡小而規(guī)避懲罰，因其身份反而更加嚴(yán)苛，沉御也堅信這樣的教育觀是正確的。

    但方織的思想不在教化，而在隨心：“反正他也不會改，跟他說這些干什么。小胖子，知道為什么小孩子要好好教嗎？”方織對小胖沒有半點耐心，要不是沉御攔著，這小子怕是已經(jīng)吃了不少苦頭，“因為沒教好的小孩是會被外人教訓(xùn)的，而我們就是那些外人！”

    用流氓般的口氣說完，方織也不管小胖子掙扎哭嚎的蠢樣子，叫人把那小孩拖了下去，吩咐讓小梨自己打回來，讓他倆有怨報怨，也算是給小梨出口氣吧。

    縣令知道自己碰上了惹不起的人，一副已經(jīng)決心痛改前非的樣子，一個巴掌一個巴掌扇自己，什么“鬼迷心竅”啦，什么“有眼不識泰山”啦，硬是讓這么一個文化水平有限的家伙憋出了不少文采斐然的說辭，跪著又是哭又是求的，丑態(tài)盡出。

    方織狠狠地皺了皺眉頭，他真沒看油膩中年男子梨花帶雨的惡趣味，被惡心壞了，實在不想讓沉御看這種丑惡的嘴臉，抱著沉御轉(zhuǎn)頭就走，進了之前吩咐備好的馬車，行李物品什么的也不用他們吩咐，自然已經(jīng)為他們收好放上了馬車。

    車簾一關(guān)，就是另一個世界了，縣令的哭叫聲漸漸遠(yuǎn)去，只余下車輪圈圈輾軋在地上的聲音。

    點部的一眾高層默默地跟在車后送行，車子行得很緩慢，像是舍不得這座上演著人間慘劇的縣城。

    在靠近東城門的時候，路邊出現(xiàn)了成片的百姓，他們自發(fā)跪在道路兩旁夾道相送，沒有人組織他們做這些，一切都是自愿為之，他們知道，那個下令救助城中百姓的好心人今日便要離開遠(yuǎn)行。

    離城門越近，送行的百姓越多，即使是四肢潰爛，連爬行都十分艱難的老人也在家人的攙扶下跪在隊伍里，他們含著淚水，沉默地叩首，眼中滿是感激與敬意，注視著馬車遠(yuǎn)去的方向。

    馬車開過之后，還有些力氣的難民會努力爬起來，加入趙哲一伙人，跟在馬車后面走一陣。

    整座城都籠罩在熱烈的沉默中，沉御默默地扒著車窗看著。這是小皇子第一次知道被萬民敬仰的感覺，他只在書中讀過，鄉(xiāng)民愛戴的清官調(diào)任，會有百姓夾道相送，痛哭不舍，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能有這樣的待遇。

    看著一張張面黃肌瘦的臉，一雙雙蕩漾著感激的雙眸，一個個踉蹌著跟在車廂后面的身影，沉御的眼眶紅了，嘴唇抖著抖著要哭出來。

    方織沒有從車窗里露頭，將這份榮譽全部轉(zhuǎn)交給沉御，他只是有幸坐在了離這個人最近的位置，能夠牽著他的手，和外面所有百姓一起，仰望著他們的天神。

    他愿將所有榮譽奉上，將那個人推上神壇，聲望、敬仰，他都不需要，只要他的珍寶能為之開懷，他拼盡全力也會拿來……這是無數(shù)人心中的神，卻是他一個人的命。

    百姓們沒有多少拿得出手的東西，將自己最珍貴的東西握在手中，希望能送給恩人，卻又怕這些沒什么價值的“玩意”玷污了貴人，猶猶豫豫不敢上前。

    一個小女孩沒有這么多顧忌，打先跑了上來，小跑著跟在車窗旁，抹著眼淚，將手中的一尺紅布條遞上，聲音哽咽又嘶啞：“哥哥……這是嗚……我娘從喜袍上裁下來的，她不能親自來送你……嗚……祝哥哥能有個好姻緣……”

    沉御的眼淚一時沒收住，跟著落了下來，他顫抖著手接過這份祝福，揉揉小女孩蓬亂的頭發(fā)，目光柔和：“別跟了，當(dāng)心摔著?！?/br>
    他掃視著那些似乎也打算送些什么的百姓：“都別送了，回去吧，心意我們都收到了……大家保重身體啊……”

    人群漸漸止住了腳步。馬車緩緩駛出城門，沉御再回頭望去，似乎還能看到招手送別的趙哲等人，還有烏泱泱跪了一地的百姓。

    真情難能可貴……

    接下來的路連小五都不在了，他等著早點處理完這里的事，好回去見十二。趕路的換成了一個不認(rèn)識的小伙子，現(xiàn)在就真的是他們兩個人的旅途了。

    沉御關(guān)上了車窗，有些傷感地窩回方織懷里，在他衣服上蹭眼淚，被他抱著順氣。

    等哭夠了，沉御將那一尺紅布條送到方織眼前，聲音還帶著未褪的哽咽：“述懷哥哥……”

    方織按下他的手：“收下吧，心意珍貴。這是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將喜袍靠近心口的位置裁出布條贈與人，寓為將美好的感情傳遞下去，可佑姻緣安順，新人和和美美。一件喜袍便只一條，因而人家中都是贈與兒女的……”

    沉御知道了緣由，頓時更為感動，思索了一番，打算將布條纏在之前方織給他的銅錢項鏈上。那枚銅錢和玉塤都是方織交與他的，后來也沒問他要回去，沉御便也一直帶著，偶爾洗澡或者zuoai的時候會取下來，隔日還是會掛上，藏在衣領(lǐng)下面，像是悄悄地把對述懷的愛慕遮起來，不給別人偷看。

    “述懷哥哥，我們接下來要去哪？”沉御倚在他懷里抬頭看他，眼中滿是信任與依戀。

    方織沒有回答，他撩開車簾，看著外面大片大片的荒地，問沉御：“阿玉，你有猜到這依河縣為何會如此嗎？”

    沉御沉吟片刻，回答道：“應(yīng)該不只是縣令的原因，外頭田地空置無人耕種，難民卻少有壯年男子，本該種地的男人不知去了哪里，看著荒地的規(guī)模，應(yīng)該還不止走了一年，是有人強征這些男人去做什么事了嗎？”

    方織把沉御勾進懷里，獎勵性地親了一下：“我的阿玉真聰明！你還記得我之前說過，四王爺做了什么嗎？”

    沉御回憶片刻，恍然大悟，卻又有些不可置信：“養(yǎng)私軍！他怎么敢！就不怕被告到殿上嗎？”

    方織摟著他的肩膀搓了搓：“所以當(dāng)然不是以這個名義，這些人是給他‘修行宮’去的，并且他有辦法避過皇帝的耳目，你哥哥才并不知情。放心，他不足為懼，他們豢養(yǎng)私軍是與華涼堂合作的，他們備場地，我們出教習(xí)，罪證我們都有。我們現(xiàn)在做的，就是去扳倒他！”

    “好！”沉御停頓片刻，抬頭看他：“現(xiàn)在該跟我說說方琢了吧……”

    “這……”方織的動作僵了一下下，他不自然地看向別處，對這個話題明顯地有些抗拒。

    “我覺得，既然他的魂暫時還在你身上，你就應(yīng)該將他當(dāng)做一個正常人看，畢竟他是你的弟弟，還因為你失去了生命，你總該好好待他，他的心結(jié)恐怕還是在你?！背劣敝钡乜粗娇椀难劬Γ掚m是詢問，語氣卻有些認(rèn)真強勢，“述懷，你覺得呢？”

    方織為難地看著沉御，想到要和沉御分開一小會心里就不舒服：“我……可是，如果把身體交給他，我就不能一直陪著你了。”

    沉御坐直一點，表情嚴(yán)肅：“述懷，不要這么自私。他也是個有思想的人，如果可以選擇，也一定不會愿意一直屈居在別人的身體里，推己及人想想便知這滋味定不好受。你讓他出來，我跟他聊聊，我相信他會是個通情達(dá)理的人。大不了我們想想辦法，再為他尋個載體，你們就都可以好好生活了。”

    方織悶聲片刻，猶豫再三，一直躲著沉御的視線，沉御卻是一直堅定地盯著他不放。

    他最終還是嘆了口氣，妥協(xié)了：“好吧好吧，確實……我還是太自私了，但他現(xiàn)在不愿意出來，兩天后，好不好？兩天后是他生辰，我給他備些禮物，再道個歉?！?/br>
    “嗯！你愿意讓步就好～我還怕你不高興呢～”沉御笑吟吟地抱住了方織。

    方織順勢扯著他跨坐到腿上，臉上殘存醋意，帶著些許小怨念：“對！我就是不高興了！你得好好補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