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二月下旬，依舊寒風(fēng)凜冽，這是回城最冷的時候。不過，熬完這陣子，春天就真的到了。

    傍晚時分，我趕忙完手中的活兒，又叫謝舟把剩下的收了尾，便帶著王珈亦匆匆地趕往路上。

    今日，燕家有一場新酒窖儀式，開在郊外他們自己的別墅。

    我同燕家沒見過幾次，也不甚熟悉，但我知道他們邀請的其實(shí)是戚小姐。她與燕家的那位掌舵人同屬臨城人，想是會相熟些。

    戚小姐曾告訴我，燕家在臨城起家，不僅臨城，隔壁的海城，乃至國外都坐擁了不少的酒莊。葡萄酒在酒文化里占主導(dǎo)地位，他們在所有的花園里種了滿大片的葡萄，是專門做酒的生意。

    這次，他們來回城是特地擺的宴席，邀了很多人。等我到的時候，里邊兒的聲音鼎沸，隔著雕花的柵欄都似能瞥見人潮涌動的暗流。

    門衛(wèi)替我拉了門，便有人領(lǐng)著我們進(jìn)去。

    映入眼簾的花園小道徑直地通向住宅里頭?；▓@的中央有個雕塑噴泉，小道兩側(cè)滿是種植葡萄的田地和綻放的花束。

    天色暗淡，暮色降臨，沉沉地掩住了附近連綿起伏的山脈。我們跟著人走過小徑，顯眼的別墅建筑倒像是一座城堡。

    高聳挺拔的塔尖是暗調(diào)的顏色，渾白的石壁屹立而筑，山形的三角墻與羅馬風(fēng)格的方形窗戶相連，保留了中世紀(jì)羅曼式的風(fēng)格。鑲嵌在墻壁平面的希臘柱式古典，底基坐落在與室外延展的地面上，復(fù)雜而宏偉。雙坡道的梯形階延續(xù)了文藝復(fù)興時期的設(shè)計，骨骼框架起的高度與二樓的入口毗連，底下的大概是封閉的酒窖。

    剛邁入走廊，便感到了一絲陰冷，讓我倒吸了一口氣。領(lǐng)著的人解釋地下封了酒，需要恒長穩(wěn)定的溫度來保存，對道聲抱歉。

    我搖頭示意沒事。

    王珈亦跟在我身后：“　這種場合不應(yīng)該找項(xiàng)珩來嗎？”

    “　他忙得很?！薄∥移沉怂谎郏骸啊∮窒胪祽?？”

    她笑了笑：“　哪能?。俊?/br>
    人領(lǐng)著我們到了一扇門前推開，宴會的大廳里，人群喧嘩，攀談似巨浪，翻了又涌，滾滾的浪潮快要將城堡淹沒。

    裝酒的橡木桶擺了一側(cè)，角落里都有酒侍端著酒供人飲用。我正要伸手，卻被一只手?jǐn)r了去。

    王珈亦按住我：“　先別喝，有人找你了再敬。”

    我側(cè)首看了看她，轉(zhuǎn)溜著然后收回了手：“　知道了?！?/br>
    人與人摩肩擦踵，些許陌生的人看見了我，下意識地露出微笑點(diǎn)頭，他們不認(rèn)識我便沒有過來敬酒，算是示意了。我也點(diǎn)頭回了禮。

    燈影斑駁，我對王珈亦說：“　四處轉(zhuǎn)轉(zhuǎn)吧?！?/br>
    她點(diǎn)頭，離開之前又給我勸告了幾句：“　你別喝太多。”

    我嘖了：“　謝舟讓你跟我說的？”

    她答：“　還有一個保姆?！?/br>
    我失笑：“　好，知道了?！?/br>
    燕家這邀請估摸了也有一兩百號人，都是名流貴胄。燈光與觥籌交錯，身邊盡是不絕于耳的寒暄和掩蓋在言語之下的音樂。

    “　望舒?！?/br>
    聽著熟悉的聲音，我定睛循望，然后一個西裝革履的男士從人海中顯露。韓卓言踏著步子，紳士地伸了臂彎來，越著我攬過后腰，給了一個毫無預(yù)料的擁抱。

    “　好久不見。”　我稍怔愣了一下，便順勢攬著他的肩拍了拍，“　最近怎么樣？”

    韓卓言：“　挺好的?！?/br>
    我松了手，看著他難得地高興：“　遇上什么好事了？”

    他抿了笑意，淡淡地抬眼：“　沒什么事?！?/br>
    我也不再詢問，又道：“　你們酒莊的事怎么樣？”

    “　想知道？”

    我挑了眉，他便湊近了來，我側(cè)著耳，只聽他小聲地道：“　這件事，不歸我管?！?/br>
    “　嘁?！薄∥覓吲d地推他。

    韓卓言調(diào)侃樣兒地笑出聲。

    遠(yuǎn)處的轟動傳來，一位端莊的女士被人簇?fù)碇收劇?/br>
    我隨著聲循去，女士身著著長裙，暗紅襯得她撫媚，高盤起了發(fā)露出額頭，鬢角的須碎縷縷，微垂在耳旁蓋住了微小而亮眼的耳釘。

    韓卓言突然地一問：“　她是誰？”

    耳畔團(tuán)著股熱，壓低了的聲兒忽地涌動。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耳垂，側(cè)首的時候就被一雙眼精準(zhǔn)地捉住。

    韓卓言又靠得近些，原本就不遠(yuǎn)的距離頓時驟減。眸光流轉(zhuǎn)，蟄伏于溫潤之下的暗流蠢蠢欲動。

    我莫名地感受到了一絲冷冽。

    “　她……”

    我正要回應(yīng)著，又一對威利的眼神轉(zhuǎn)而就對上了我打量的目光。明里暗里地交匯，她回了頭似向周圍道了幾聲，然后便撫著酒向我走了過來。

    待距離近了好些，彼此自帶的氣勢宛如玻璃相碰，清脆得一響。她點(diǎn)頭朝我示意，我頷首微笑回應(yīng)：“　燕總。”

    燕懷嬋勾著唇角：“　邵總，久仰。”

    我應(yīng)：“　這句話該是我說的?！?/br>
    確是該我說。

    燕懷嬋是燕家長女，很小的時候就開始獨(dú)當(dāng)一面，與我相仿的年紀(jì)倒是比我更早地接手家里的事業(yè)。她比我厲害得多。

    接著，端詳?shù)囊暰€移到了我的旁邊：“　這位是？”

    我順勢側(cè)首。

    “　我是HGO的市場經(jīng)理，韓卓言?！薄№n卓言放了攬著我的手，遞著酒去碰杯，“　燕總，初次見面。”

    燕懷嬋頷首莞爾，又朝我周圍掃了幾眼：“　怎么沒見戚小姐？”

    我會意道：“　母親手里有要緊的事，托我來道聲抱歉?！?/br>
    正巧一旁的酒侍端著盤子，玻璃器皿小口大肚，規(guī)規(guī)矩矩地擺放著，里頭還斟了小半杯的葡萄酒。頭頂?shù)臒艄庹盏镁粕珴蔀囦?，琥珀色的酒液豐盈柔滑，散著芬芳馥郁的余味。

    我端起一杯，碰在了對方的酒杯下沿：“　代我母親敬您一杯。”

    飲了一小口，齒間的味道澀酸，進(jìn)入鼻腔的香氣縈繞，細(xì)細(xì)回味了來卻是圓潤的甜。

    我評價：“　是好酒。”

    燕總聽得高興，話交談得隨意，而后就有些人聞著聲過來了。一只手隨之搭上了肩膀，我順著看，是熟人。

    李總晃著酒杯開口：“　邵總，上回說要定日子，一直都沒時間聯(lián)系。”

    我笑著給他敬了杯：“　今天這場合談生意多掃興是不是，李總？”

    說著，我又解釋道：“　謝舟忙得很，這不都沒跟著一起來嗎?！?/br>
    “　那還挺遺憾的?！薄÷労?，李總似是非是地點(diǎn)頭。

    言語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似釀造酒的條條框框，斟酒后的晃動，掛杯滑慢，久持不下。

    我站在一旁，靜聽著他們交談。像有人在喊我，聲音從遠(yuǎn)處傳來：“　邵總！”

    我尋著聲，看見一位女孩向我揮手，身上的白裙素得收斂，長發(fā)有序地披在肩上，干凈得規(guī)矩。

    我松了口氣，轉(zhuǎn)而道：“　你們先聊，我失陪一下。”

    燕懷嬋溫柔地對我請便。韓卓言看了看我，啟唇欲止，只是示意地微笑。我頷首，疾步離開了身后的圈欄。

    走至了一段距離，我才緩了腳步。然后，女孩走到我的面前，笑眼盈盈：“　好久不見，望舒哥?！?/br>
    我笑著：“　是好久沒見了?！?/br>
    “　又被纏著了？”

    我無奈：“　你不都看到了嗎，還問?！?/br>
    女孩嘻嘻地聳肩。

    我問：“　今天怎么有空來了？”

    聞沁彤嘆道：“　其實(shí)也就上回忙而已，然后學(xué)校又把我弄去部隊里，所以就呆了一陣?！?/br>
    我不解：“　學(xué)法還要去部隊？”

    她解釋：“　最近學(xué)校來些人，在醫(yī)和法里面挑了五六個，我被選上了，就去了唄?！?/br>
    我：“　聞譽(yù)呢，沒跟你一起嗎？”

    聞沁彤聽言不忍地抱肘莞爾：“　他被人逮了，在那坐著呢?！?/br>
    說著，她曲手指了指一處環(huán)坐的沙發(fā)。

    我順著方向望去，聞譽(yù)坐在一張長椅沙發(fā)上，他對面坐著一位漂亮人兒，估摸著與他同齡，再細(xì)點(diǎn)兒的模樣就看不大清了。

    “　他是誰？”　我問。

    聞沁彤揚(yáng)首探了探：“　他啊，那可是燕家的祖宗。”

    我疑惑地頓了頓，然后眨眼恍然。

    早些年便聽說燕家有一兒一女，不過父母意外雙亡，是舅舅撫養(yǎng)長大。好些時候，市面上幾乎沒有聽聞過燕家那位男孩的名字。

    “　很少聽外面的人提起過燕家的胞弟?！薄∥艺f。

    女孩抬眉暗笑：“　后頭有人啊?！?/br>
    語落，我狐疑地看她：“　你哪來的消息？”

    “　那不是有人面對面坐著呢嗎？”　聞沁彤努努嘴。

    一會兒，她道了句：“　他被保護(hù)得太好了?！?/br>
    我眨了眨眼，心里補(bǔ)了她的后話：這是會吃虧的。

    聞沁彤就是過來給我解圍，順便跟我打了個招呼，最后道了聲再見便移了步。

    后來，唐先生來找我敘舊。又一陣，便接連二三地有人來尋我，給我敬酒。不測的風(fēng)云招了來擋了去，不知幾杯過后，我再舉起杯的時候，眼前恍然地暈了暈。

    瞬間，我身體一僵，悄悄地眨了眨眼。我從口袋里伸出了手，示意地拽了拽西裝的下擺，掌心隔著衣服掩蓋似的撫在腹部上。

    酒杯已經(jīng)盛到了下顎，冰冷貼著唇瓣蔓延。我揚(yáng)起手中的杯：“　各位，最后一杯啊?！?/br>
    語落，冰涼滑過喉嚨，卻裹著熱意攀爬。酒的澀味瞬間充斥了鼻腔，我不禁地嗆了一聲。

    唐先生只是僅僅一瞥，便站到了我的前面給剛才的那些人敬酒，一句話攬了大局。

    我好像有些聽不清了，手里開始冒冷汗?？诖锏氖謾C(jī)忽地震動，我費(fèi)力地掏起，也沒有看來電顯示，做這樣子忙亂地劃開手機(jī)靠近耳朵。

    唐先生側(cè)首看了我一眼，含笑：“　邵總可是大忙人?！?/br>
    “　不好意思，失陪失陪?！薄∥矣樣樀匦?，挪著腳步往門口走去。

    離了人，我就有點(diǎn)忍不住了。一路上摩肩擦踵，撞了好幾個人，手機(jī)握在手里也費(fèi)勁，掌心不斷的震動似電擊一樣，直麻痹著我的手臂。

    我垂下了臉，人海聚集的熱宛如捆綁的蚌，悶得呼吸一滯，我難受得模糊了視線。地毯上似是有成千上萬的腳在踏，身影晃過又是一撞。肩膀遲來的疼痛加劇了胃的不適，我從沒有覺得這段路有這么遠(yuǎn)。

    手總算碰到了門，我吃力地?fù)伍_，蠻橫的力道像是讓我摔出了宴廳。

    悶著的空氣忽而散開，一霎白光，我瞪著眼猛喘了一口。

    走廊里的燈光暗得可以，也沒有人。眼前又開始晃了，光影都像是疊加在一起，腳下漸漸地飄浮。一會兒，我又感覺腳步沉沉，腦子也快轉(zhuǎn)不動不了，一陣一陣地泛白。

    反胃感一下掐住了喉嚨，我蹙眉遽然頓在原地。我緩著深呼吸，繼而加速了步伐。

    我隨意地亂走，拐入了一處角落而后靠著墻蹲下，蜷縮起來才讓胃沒那么作弄。然后，腳步聲窸窸窣窣，我似落入幻覺一般聽見有人在喚我的名字。

    望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