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灌醉(2)
綠苧含淚搖了搖頭,又點頭道:“自從妖界歸順天庭,獅子嶺上的妖族,死的死、傷的傷.....哪怕有黑獅王主持大局,也已無力回天?!?/br> “綠苧!我讓你不要說了.....咳咳——”這時,面容青白的櫻姑猛然咳出幾口血,厲聲制止道。 “櫻姑!”綠苧急忙取出手帕,為她擦拭嘴邊的血跡,又不甘的低哭道: “為什么不能說?!櫻姑,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狼王的......” 櫻姑搖了搖頭,望向沉著臉的諸驍:“我不想傷害他們兄弟的感情?!?/br> 聽見此話,綠苧的眼神陡然一變:“什么兄弟感情!他把獅王害死的時候,可曾顧忌過半點情分?櫻姑,他害得一眾同族被人糟踐欺壓時,可曾有一絲愧疚?” 說著,她站起身來,指著山洞外顫聲道:“黑獅王尸骨未寒,倘若他泉下有知,知道我們被害到這般境地,他豈會瞑目......?!” “綠苧,我讓你不要說了!”櫻姑跪在地上,向綠衣少女哭求道。 “櫻姑,究竟是怎么回事?”諸驍凝神聽著她們的話,也蹲下身來,道:“我大哥他......葬在哪里?” 問出這句話后,他覺得像有一根削尖的竹棍刺進了咽喉,劇痛又寒凄,讓他的每字每句,都如浸泡著鮮血般堵塞,難言。 “狼王,害死黑獅王的人,正是你們的結拜兄弟,曾經廣義府的窮書生,如今的廣義鎮(zhèn)大善人,駱琣生?!贝藭r,綠苧突然用冰冷至極的口吻道:“若非櫻姑給他留一絲情面,我早就把他殺了!” 諸驍聞言,整顆心一下子沉入了谷底。 世人只知妖族之首狼王駐守魁斗山一方,統(tǒng)帥八千妖群,人人敬而遠之,而鮮為人知的是,在掌管妖界前,他也曾像無知小妖一樣,闖過禍、惹過麻煩,甚至捅出過大簍子...... 數(shù)年前,為了尋找那名東海畫師,諸驍曾誤闖進獅子嶺,和黑獅王斗了三天兩夜都沒能分出勝負,斗得你死我活還不算完,倆人還帶著一身傷掉進了蝎子洞,差點喪命。 蝎子洞狹小陰暗,又常年充斥著毒氣,是出名的易進難出之地,兩個體格壯碩的大男人掉進去,更是難以脫困。 生死攸關,兩人都吸入了大量的毒障,沒精力再斗下去。 望著身邊的毒氣,想到自己要命喪這等污穢之地,諸驍心有不甘,就把自己尋找畫師的事告訴了黑獅王。 沒想到黑獅王朝克也是個真性情,聽到諸驍為了區(qū)區(qū)畫師這樣拼命,便應承他,如能脫困,定會幫他找到那畫師。 諸驍兄弟,你放心,我獅子嶺三千精兵,找一個人.....不在咳咳——話下,嘿!嗆死老子了..... 他話還沒說完,就吸進了一口毒氣,瞬間憋的臉色黢黑。 呵......大哥,你把嘴張的那么大,怕是會死的更快。 狹窄的溶洞里,瞅見朝克吃癟的表情,諸驍忽而笑出了聲。 聽到他的話,朝克也不好意思的笑了,邊笑邊說出去后要請諸驍喝酒。 半晌后,諸驍?shù)纳袂橥蝗蛔兊脟烂C,他強撐著手臂起身,拍了拍朝克的肩膀:“毒障越來越重了,那些蝎子精隨時會回來收網(wǎng),此地不宜久留.....大哥,你踩著我的肩膀上去,快走!” 洞口雖小,可若有一人在下面支撐,另一個人是有力氣和機會鉆出去的,但撐在下方的那人,遲早會被毒障淹沒,中毒而死..... 萍水相逢,朝克怎么也沒想到他會把一線生機留給自己,驚愕下,他又義正言辭的拒絕:“不可,兄弟,我豈能為了自己活命,犧牲你.....?!” 諸驍灑脫地挑眉,而后挺直脊梁,沉聲道:“大哥,我諸驍雖然出世百年,卻無牽無掛,孑然一身,你不一樣,你還有獅子嶺上千百戶人家要養(yǎng),你得活著?!?/br> 說著,他把兩只結實的手臂撐在墻壁之間,催促道: “快走吧?!?/br> “不成,諸驍兄弟......” 朝克還想說什么,諸驍卻輕聲打斷他: “只要大哥答應我,幫我找到那名畫師,我只想知道,在我未變化成人形前,在東海岸邊......可曾有,陪過我的人?若有,他、長得什么模樣......?是胖是瘦,是高、是矮,這就、咳呃——足、足夠了.....” “可是.....!”聽見他越來越薄弱的呼吸聲,朝克于心不忍,遲遲不肯踩著他的肩爬出去。 “快走——!走啊——” 在諸驍拼命的堅持下,朝克無法再拒絕,只好踩著他的肩膀,忍住眼里的淚向上爬,直到指甲脫落、手指撕裂,整張臉憋的通紅,才爬出了蝎子洞。 “諸驍兄弟,我出來了——出來了.....”嗅到干凈的空氣,朝克激動的大吼大叫,可蝎子洞里的諸驍卻沒了聲息。 朝克驚慌失措,連忙跪下來,徒手去挖洞。 “諸驍兄弟——!?。∧銚巫?......撐住吶——” 洞口很窄,幽深彎曲,難以觸及底部,就算他使出全身的勁去挖,也是徒勞。 此時,他身后猛然響起一個怯生生的聲音。 “那個......您,是不是需要幫手啊?” 朝克回過頭,恰對上一雙亮晶晶的眼眸。 此人衣衫襤褸,面沾灰土,狼狽的就像剛從泥坑里爬出來似的,朝克急得發(fā)瘋,壓根不愿搭理他,可那人卻掏出一根麻繩,扔進洞里,飛快地爬進去救人。 朝克看的震驚,本以為蝎子洞里要多一個短命鬼,沒想到過了片刻,那身材矮小的狼狽漢,竟用繩子把諸驍送了上來...... 這名矮漢自稱駱琣生,是距獅子嶺幾里路,廣義鎮(zhèn)上的書生,他來自窮鄉(xiāng)僻壤,本想進廣義府讀書考取功名,卻因得罪了富家少爺,遭人陷害驅趕,被迫出逃,沒想到會救了兩個妖王。 聽過他的遭遇,嫉惡如仇的朝克自是不能忍,待諸驍痊愈后,兩人便帶著駱生殺到廣義鎮(zhèn),一把火燒了那驕奢yin逸的廣義府,又把欺辱駱生的富少整了個半死。 當日的廣義鎮(zhèn)上火光沖天,而諸驍、朝克和駱琣生三人就坐在那廣義府門前,把酒言歡,肆意快活...... 那是諸驍最自在和放縱的一段日子,他們一起打過惡霸、救過人命,甚至被附近的百姓們奉為英雄.....那時是何等的風光意氣,如今回想起來,身上的血還會沸騰震顫。 后來,三人就成了有過命交情的兄弟,駱琣生也在獅子嶺留了下來,和朝克一同照料附近的大小妖族。 他雖是人類,卻細心妥帖,處處周到,彌補了朝克的急脾氣和粗枝大葉,因而很快就獲得了眾妖的喜愛。 諸驍臨走時,駱琣生已經成為大家心目中的二當家。 但此刻,他卻從綠苧的口中得知,駱生害死了大哥。 “怎么會?怎么......可能?”諸驍抬手扶著墻壁,嘴唇有些發(fā)白。 “是真的!狼王,我知道你一時不能相信,所以才帶你來此處,讓你親眼看看櫻姑的慘狀......” 綠苧的聲音悲憤交加:“獅子嶺沒落后,駱琣生就起了重回廣義鎮(zhèn)的心思,黑獅王看他思鄉(xiāng)心切,就號召大家湊出銀兩,送他回廣義鎮(zhèn)考取功名......” 在她的講述下,諸驍才得知,駱琣生臨走前說的信誓旦旦,說定會考上狀元郎,再回來幫襯大家,可兩年后,他卻帶著一幫廣義府的官兵,要奪黑獅王體內的金丹。 大哥,要是你不給我金丹,朝廷會殺了我的!不僅如此,獅子嶺上的兄弟們也會受牽連..... “狼王,黑獅王是什么脾性,你最清楚?!本G苧擦拭著眼角的淚水:“眼見駱琣生快被官府逼死,他二話不說,就取出自己的金丹,壞掉了近百年的修為。” 駱弟,你我兄弟一場,今日我就把金丹剖給你,從今往后,我們兩不相欠! 黑獅王本以為給了金丹,就能保全獅子嶺,可沒想到,駱琣生竟要趕盡殺絕——趁朝克病危離世,他先騙取了眾妖的金丹,又把喪失妖力的女眷賣給官府和勾欄院,櫻姑一身的傷病,便是被人糟踐出來的。 妖族大敗于天庭,本就人心散亂,遭受這等重創(chuàng)后,獅子嶺的大小妖早已無力反抗,竟眼睜睜看著駱琣生被百姓們追捧為“降妖除魔”的大善人。 說完這一切,綠苧俊俏的臉微微扭曲,她寒聲道:“駱琣生只想要人間的權勢、地位和長生,他和我們不一樣!” “狼王,人與妖,終究是殊途,不得善終的?!?/br> 山洞里是結冰般的死寂,許久,諸驍才啞聲問: “櫻姑,她說的都是、真的么?” 櫻姑微張著毫無血色的唇:“狼王,綠苧這孩子不懂事,是我們識人不清......” “夠了,夠了?!敝T驍突然低聲打斷她的話,摸索著墻壁往山洞外面走:“我想一個人靜靜,都別跟過來、別跟、” 他啞聲低語,向來挺拔剛毅的背影竟有些佝僂、蕭條。 .......... 肅長琴在濕漉漉的雨林找到了諸驍,看見他時,他正坐在樹下,用空洞的眼望著天際。 聽見腳步聲,狼王一動不動,只緩聲道:“朝克教了我很多東西?!?/br> “他出世早,修行深,什么事都懂,連人間的律法都能倒背如流?!?/br> “他待我很好,當一母同胞的兄弟般對我?!?/br> 停頓片刻,諸驍冷然笑道:“可他已經死了,我,還茍活在這世上?!?/br> 看到小狼像被霜打了似的,一副落水狗的樣子,肅長琴的心就像麻繩擰著,酸疼巨痛,讓他頭一次感到眼眶有點發(fā)燙。 可天帝豈會落淚?他連眼淚是什么都不知道,只覺得心里委屈,落寞又恐慌。 靜默一陣,他在諸驍身邊坐下來,輕聲道: “狼君,人心難測,這不是你的錯?!?/br> “不、”諸驍咬緊牙關,緊握著手掌,沉聲道: “樹倒猢猻散,若不是我,耗盡了妖族的精力,朝克他們也不會被歹毒之人趁虛而入......!” “是我——是我這個罪人,害得妖族七零八落,害得他們個個死不瞑目!是我.....” 他越說越激動,雙眼間涌動著血紅色的光,好似要流出悔恨的血淚。 凝視著他充滿恨意的臉,肅長琴捏緊衣袖,整個人像被舉在半空又狠狠摔下來,除了疼,就只剩下孤冷的裂痕。 很快,諸驍又開口道:“琴天,對于一個王來說,這世上最悲痛的事,不是生離死別,也不是戰(zhàn)敗受挫,而是英雄遲暮。” 他的語氣很平靜,卻讓人感到了無盡的悲苦:“我欠他們的血債,連想要償還,都不知去哪里還?!?/br> 說罷,狼王又嗤笑兩聲:“我和你說這些做什么?你是人類,是不會懂的?!?/br> “我是不懂?!泵C長琴靠近他,深深注視著他的臉,語調寒冽如刀: “但我知道,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如果有人剖走了我的金丹,我必挖出他的心肝脾肺,用刀剁爛,用腳踩碎,讓他永世不得超生?!?/br> “狼君,我隨你去廣義鎮(zhèn),你憎誰、恨誰,就盡管去打去殺,我來做你的眼,為你指路?!?/br> 聽見他陰毒狠辣的話,諸驍?shù)臍庀⑽⒊?,面容有點發(fā)僵:“你想清楚了,真要隨我去報仇,會很危險。” 肅長琴粲然一笑,心道朕就是危險本身,還怕個屁的危險?! 想雖是這么想,他嘴上卻溫聲道:“我信你會護我。” 諸驍雙肩一顫,聲音漸漸沙啞:“你再說一遍?!?/br> “我信.....呃嗯、狼君?!?/br> 肅長琴轉過頭,正要提高嗓音重復剛才的話,諸驍卻環(huán)住他的肩,撫摸著他前額的發(fā)絲。 “我想知道你的樣子。” 肅長琴心下一驚,立刻用力推他:“嗯、別.....” “為何不能?此次一去不知是吉是兇,你總要讓我知道你的長相吧?!敝T驍抓住他的手,不準他躲開。 “不、我......我相貌平平,你,你不見也罷?!?/br> “.......我有些冷,先回去了?!?/br> 肅長琴胡亂應付兩句,就掙脫開他的懷抱,起身離開了雨林。 他走之后,諸驍?shù)纳裆怀?,轉頭對著身后的樹林:“出來吧,還想在那里躲多久?” 樹蔭晃動了兩下,身穿綠裙的少女便從中走了出來。 “狼王......我不是故意偷聽的?!本G苧看起來有點局促。 諸驍負手而立,淡聲道:“我恰巧有事要問你?!?/br> 綠苧的面容一亮,道:“有什么事狼王盡管開口,小女定會如實回答?!?/br> “我想知道,跟在我身邊的那個人,他的眼睛是不是、金色?”諸驍?shù)穆曇艉鋈桓蓾饋怼?/br> 綠苧愣住,她下意識望向另一頭的叢林,在瞥見那道修長的身影后,她的呼吸一滯,繼而否認:“不,他的眼睛是黑色,很黑?!?/br> “.......是嗎?!甭犃诉@話,諸驍心底的那塊石頭終于落地。 “回去吧?!?/br> 他松開攥緊的拳頭,嘆息一聲,便緩步離開了雨林。 臨行的前一晚,諸驍在櫻姑的幫襯下擺了桌酒,又把肅長琴帶進休息的廂房里。 云霞漫天,天邊的霞光和燈火融在一處,使整間廂房嫣紅如血。 兩人對坐于桌邊,空氣中鋪滿了酒香。 穿過明亮的燈影,便看諸驍拿起酒壺,把一大半的酒水都倒進了天帝的杯里。 “埋了五十多年的桂花釀,嘗嘗?!?/br> “你不喝,只有我一個人喝.....怎么?你是成心想灌醉我么?”凝視著杯盞中的酒液,肅長琴挺上挑著眉眼,問道。 諸驍臉上閃過了一絲被抓包的窘迫,但很快他就恢復如常,認真的回應: “這是櫻姑特意送給我們的好酒,我舍不得喝,才讓給你。” 聞聲,肅長琴端起酒盞,將里面的烈酒一飲而盡,舔了舔水色的唇后,忽而笑道:“狼君,你是灌不醉我的,除非......” 說到此處,他捏緊酒杯,話音戛然而止。 “除非什么?”諸驍按住桌上的酒壺,沉聲追問道。 除非我甘愿為你而醉......注視著他一本正經的模樣,肅長琴用指腹輕輕摩挲著酒杯,臉色微紅。 “沒什么。”他淡淡的哼了一聲,又轉開視線,不去看諸驍那張疏朗禁欲的臉。 接下來的幾個鐘頭,狼王就充當起伺候天帝飲酒的小廝,每當天帝喝完一杯,他就摸著酒壺,把空掉的酒杯斟滿,但果真肅長琴所說,幾輪下來,直到酒壺見了底,卻仍不見他有絲毫醉意,反倒是一直在倒酒的諸驍氣喘吁吁...... “嗯?這么快就喝完了......”盯著桌上的空酒壺,肅長琴強壓下心中的得意之情,故作平靜道:“你去問問櫻姑,還有么、呃,狼君你做什么?!” 就在他伸出手,想推一推狼王,打趣他時,對方卻突然發(fā)難,向他撲過來,反手扼住了他的手腕。 “狼君.....呃、嗯!”肅長琴吃痛,驚喘兩聲,尚未反應過來,就感到一陣頭暈目眩。 只見諸驍壓緊他的雙肩,動作行云流水般把人按倒在身后的床上,又扯掉自己衣衫上的黑腰帶,緊緊捆住天帝胡亂掙扎的雙手。 “啊.....!狼君,你干什么.....放開,疼?!泵C長琴在毫無防備中被他壓倒在床上,發(fā)絲凌亂的散開,鋪滿了半邊床,一雙鎏金色的眸像琉璃珠碎,眼尾泛紅,媚態(tài)橫生,仿佛一株快被剝開的芙蕖。 聽著他粗糲的嗓音,諸驍把喉嚨里的濁氣憋回胸膛,啞聲道:“我不會帶你去廣義鎮(zhèn)。” 肅長琴一怔,張了張口,剛想說什么,卻聽對方用嚴肅的語氣說:“此去兇多吉少,我不能帶你去冒險,況且,為朝克大哥報仇,本就是我諸驍一人之事,你不該卷進來。” 聽完他的話,肅長琴頓時急了,他用力翻過身,發(fā)瘋般的掙扎著:“不,你別走,你不準走.....!我不許你一個人去。” 說著,天帝用腿在床上亂蹭亂踢:“不準!我不準!” “白眼狼,放開我——你是一個瞎子,你怎么報仇?!沒等你到廣義鎮(zhèn)上,就被姓駱的手下發(fā)現(xiàn)了——!混賬!快放了我——” 然而諸驍似是下了決心,對他的撒潑謾罵充耳不聞,整理好衣襟,拿起準備好的包袱就要走人。 “啊.....好疼——我疼......狼君,放了我.....” 正當狼王快要踏出門檻之際,床榻上忽然傳來微弱的叫痛聲,讓他的眉目間閃過一絲遲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