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楚堯設(shè)會，招待上京二十八世家子系參席，只說邀人來太子府一賞盛夏清荷，無需拘束。

    盡管世家各自站隊不一，也不愿在此事忤逆當(dāng)今太子，直系子弟各懷鬼胎，表面依然老實，于今日一道來了府邸賞荷。

    他們每每趕到，便會去拜見這位少見得沒擺排場的太子殿下，又被對方不耐地頷首推走。

    園墻之中，活水不絕，長廊蜿蜒，其間連接著一橋又橋的院落。

    數(shù)十世家子弟各自分散，三三倆倆落在能賞荷的廊道相聚交談。

    于水圍與長廊中心的涼亭處，輕紗漫伏，青煙淺淡。

    高挑的侍女打著華貴的羽毛扇，楚堯散淡地坐在正中，身邊除了侍從婢女，僅剩下屬于太子黨的程鴻光在場。

    楚堯拋給對方一粒嬌嫩的青提，程鴻光以往木頭似的臉卻無比慘白，正垂頭不語，自然沒有接到太子的恩賞。

    似乎有人在輕聲驚呼，不為亭中人，而是在外。

    傲慢的太子頭一次沒有發(fā)怒，他若有所覺。

    碰巧亭口小侍報唱著來人的家世，正是師家兄弟。楚堯眉頭一掃，躁動的不耐散去，轉(zhuǎn)而露出頗為意趣的神色。

    “你的舊人來了，不準(zhǔn)備抬頭看看？”

    程鴻光攥緊了拳頭，瞳孔晃動。

    他抬起頭，目色與面色一般空，余光瞥到已經(jīng)轉(zhuǎn)向亭口的楚堯。

    那張傲慢的臉上有種散漫而隨性的期待。似乎并不真的認(rèn)為師雪章能像程鴻光的畫一樣美，但還是想瞧瞧來人的面目能否夠得上畫的七八分。

    程鴻光遲緩地半闔上眼皮，口中的苦澀愈發(fā)深重，好似從喉嚨中嘔出，不斷溢滿加濃。

    亭口外近乎垂地的衣裾顯出一角，師家的兩位公子今日都穿了青衫。

    那種相似的色彩疊在一起，差點分不清從哪一截開始，才是不同人的綢布。

    婢女撩起亭口輕紗，又顯出廊道兩邊隨池風(fēng)搖曳的清荷漫葉，楚堯瞇起眼，似乎有些被夏季的日光晃花了。

    他忽地坐正了身體。

    程鴻光則是低頭，半點也不敢用目光染指那道身影，在珍貴的手中掐出數(shù)道深紅的月牙。

    師家兄弟貼得緊，一同對著正中的太子拜下，佩環(huán)作響，長垂的裾擺盡顯風(fēng)流。

    兩張說起是兄弟才能品出相似的容顏堆在一個畫面中，就算是名滿上京的師欽川站在他的兄長旁邊，也會被壓盡光華。

    沒有真正見過師家大公子的人從未想過，這位游戲聲色的師雪章會是這副模樣。

    只需要平常地站在通往亭中的廊道中，滿目的荷擺粉苞便也模糊了，變成了柔化的霧靄，漫卷著鋪在他行過的道路上。

    但不僅僅如此。

    等到觀客回神才會感覺到，這兩人細(xì)細(xì)看來竟然是有那么幾分般配。

    楚堯并不做聲，掌中已然揉碎了一枚青提，黏膩的汁水從指縫流出，弄臟了杏色的衣裳。

    他像是忘了自己方才是多么的漫不經(jīng)心。

    此刻卻被垂眸低眼，青衫雪膚的年輕公子奪去了全部的心神。

    師雪章并非只夠畫像上的七八分容姿。

    就連被畫中國手稱贊過的程鴻光，也僅僅描摹出對方的部分容貌。至于神采，不足一半。

    太子久久不叫躬身的兩人起身，久經(jīng)會場的師欽川面色不改，倒是一旁的師雪章有了異色。

    楚堯眼中，師家大公子那片潤粉的臉頰愈發(fā)紅了，眼睫也顫動著。似是身體弱質(zhì)。

    對方應(yīng)是甚少直面如此尊貴的人，又缺少足夠的儀態(tài)訓(xùn)練，烏溜溜的眼珠忽地對上楚堯的，立馬垂在眼皮下藏住。

    一番動作竟叫他瞧出橫流的媚色。

    太子一眨不眨地盯著師雪章，霎時拋卻了宮府中美姬嫩妾。

    他只有一個念頭，這才是未來的君主應(yīng)該擁有的國色。

    亭邊遮擋視線的輕紗放下。

    楚堯抓起一串柔潤的青提，盡數(shù)揉捏碾碎了，這才克制住自己的失態(tài)。

    他輕促地呼吸著，目色逐漸邪肆，狹長的眼投射到程鴻光身上。

    清俊卻掩藏不住傲慢的面目裂開唇吻，楚堯有些為難：“鴻光，你給我找了師家這么大個麻煩啊?！?/br>
    “不過倒也與那個位置相配?！?/br>
    那雙吊長的眼瞳中倒映著程鴻光破碎的身形，慢慢化成亢奮的蠢動。

    一國之君坐擁天下至盛的人、景、物。

    庫藏中若缺了這么一顆能放在萬千寶藏之上的璀璨明珠，怎么也不該。

    轉(zhuǎn)眼間，氣流拂開紗障，亭中僅剩下程鴻光一人。

    太子的生母是國君唯一認(rèn)定的愛妻，雖然母族不夠尊貴，拖到二十有余出宮建府已經(jīng)說盡了其中的父子情深。

    雖非金碧堂皇，但太子府邸自然極盡奢華。

    師欽川與兄長避開人群，他們并肩走在這漫長的游廊中，兩疊同色的衣衫幾乎融在了一起。

    師雪章手指蜷縮，忽地被誰隔著紗綢一勾。他輕抿著唇，立馬將之藏在衣袖中，一時間眉目顧盼，似乎在掃尋四周是否還有別人在場。

    也不知道是氣弟弟愈發(fā)橫行無忌，在外面也對他如此黏膩，還是氣對方不看場合，唐突就來勾他的手。

    “別這樣……”他低低的講著，側(cè)頭望向廊下池水，落下步子站在一邊，亭亭地立在廊上，說不清誰才是應(yīng)該長在水里的花枝。

    臉上的表情說不上到底是何種情緒，似乎還是有些茫然。

    身邊緊貼的溫度消去，引得師欽川轉(zhuǎn)身過來。

    師欽川滿帶笑意，他凝視著自己的兄長，他聲哄著，實則狡辯：“不是這樣的，哥哥。你瞧，這廊上雕的東西，是不是沒見過？”

    好像剛才的動作只是在分享所見的奇物。

    師雪章順著弟弟指的方向，竟然真的見到了沒看過的東西，那點別扭的情緒悄然沖淡了。

    他不禁往前一走，繞在梁下轉(zhuǎn)著，打著圈只為看清這雕在上面的異物。

    師雪章的眼珠瞧了師欽川一眼，悄悄溜走后又瞧了一眼，有些渴慕與期盼。

    他輕聲叫著：“欽川……”

    那種充滿興致的認(rèn)真叫師欽川的手指輕輕一抖，還未說清請求，便讓受過這樣目光的人領(lǐng)悟應(yīng)承，“好?！?/br>
    端方的師家二公子掛住淺淡的笑意，他為師雪章指著每一處值得說道的東西，又細(xì)細(xì)地為其講解著，勾起了對方的好奇心。

    又走過一折彎，師欽川抬頭，面前是三道岔路，通往三處地方。

    他的目色漸深，口中已經(jīng)說過無數(shù)突擊過的細(xì)解，于是又隨意似的來了一句：“我聽說太子府的清漪園中有西域工匠雕的異獸……”

    師雪章的臉極易泛紅，僅僅聽著這些并不曾了解過的東西，心臟噗噗地躍動，只需一點興奮便叫臉頰暈出顏色。

    明明沒有人關(guān)著他，他也似一只籠中雀一般，渴慕著未知的世界。

    師欽川被這樣的神情一晃，順著兄長引過的路便跟上。

    他跨過圓形拱門的檻，飄搖的笑容融進(jìn)一絲冷意。

    正正巧巧，就是清漪園。

    師雪章沒有半分猶豫，輕巧地找對了地方，分明認(rèn)得本不該認(rèn)識的幾個字。

    他們進(jìn)去的時候倒是沒發(fā)現(xiàn)這處支在岔路的院墻里有什么特別的物件，略有失望的美人疑惑地轉(zhuǎn)頭，得到了弟弟歉意的表情。

    師欽川說：“可能是記錯了，那應(yīng)該在暢葉園?！?/br>
    于是兩人轉(zhuǎn)道左手岔路，去了另一邊，果然那尊浸入水中的異獸擺在暢葉園。

    師欽川嘆了一口氣，他無比溫柔地望住一眨不眨盯著異獸雕像的兄長，如此炎熱的夏日倒是覺得自己的骨血寸寸凍結(jié)。

    讀書認(rèn)字需得從小啟蒙，越是成熟，再開蒙便越是艱難，曾經(jīng)師雪章在半道也有這樣的機(jī)會。

    但他知道，因為師夫人的要挾師雪章放棄了。

    師欽川忙著很多事，自以為他們在暗地里做了不倫的夫妻，這份扭曲的關(guān)系便因為兄長私密的身體牢不可破。

    他一改往日的吝嗇摳搜，在尋常時候放了兄長自由。

    只是沒想到，師雪章跟那個人待在一起這樣久，久到?jīng)]學(xué)過幾個字的人能輕易地分辨出路口的牌匾。

    師欽川命了幾人去追查，師雪章在哪一日的哪一處改換了衣裳，怎么查也只查到那天獲救的妓子說的供詞。

    帶著游會面具的小公子跳入水中，將濕透的師雪章抱上岸。

    他們之后去了哪里便沒人知道了，那天的痕跡抹得干干凈凈。

    但是現(xiàn)在，師欽川突然知曉，他接下去應(yīng)該查什么。

    偏僻的蟈蟈籠店、城中的花鋪……這段時日師雪章去了太多地方，但如此才能教養(yǎng)得他的兄長認(rèn)出這樣多的東西。

    表面看來是一名頗有勢力的富豪，但師雪章一定將對方當(dāng)做朋友。

    上京數(shù)得出的富商年歲老邁，身在壯年的去年也被京兆尹刮了去。

    不會是世家。

    師雪章在今日也見全了世家子，他太好懂，其實瞞不住什么，并沒有任何異動。

    再年長的根本不可能。師欽川了解，對方平等地懼怕著世家上一輩的所有人，而師家已經(jīng)是表面最光亮的家族了。

    也不是朝臣。

    師欽川為了今后鋪路怎會不知各家重臣的底細(xì)，和世家不同，為了維持表面的清廉，臣子是不會置辦這樣多的產(chǎn)業(yè)，他們更喜歡直白的金銀。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師欽川竟然只能想到，那個人出身皇室。昭楚這一代除去今上，所出的僅有幾名郡主。

    那便是皇子了。

    那群人中會選擇帶著面具出現(xiàn)在宮外的會是誰呢……

    師欽川腦子輕輕一轉(zhuǎn)，甚至無需費多大氣力便已經(jīng)知道了。

    “欽川，欽川……你怎么了？”師雪章伸出手，在走神的弟弟面前一晃，卻不想立刻被逮住了腕子。

    今日的師欽川格外的柔情蜜意，只是眼下溫和的眉目中透出一絲復(fù)雜，似乎有些疲憊。

    高大的弟弟拉過他的手，唐突地將之蓋在臉上，師雪章不得不往前，幾乎要貼在對方的懷中。

    兩片淺薄的唇總是叫人覺得，師欽川這般玉樹似的公子有幾分薄情，師雪章從來不認(rèn)為。

    它們卻是熱燙的。此刻正輕柔地，不容抗拒地吻開師雪章攥緊的手指。

    那雙清潤的眼睛飄搖著風(fēng)雨，莫名的，他無力掙開自己腕子。

    程鴻光站起來，迎回離開許久的楚堯。

    太子殿下放肆的流裾晃蕩著，一如他此刻翻涌的心緒。

    楚堯忽地大笑起來，問了一個叫程鴻光惡心的問題。

    他說：“鴻光，你會吻鴻信的手指嗎？”

    傲慢的面目滿溢著蠢動的興意，接著：“一根一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