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夢縈稚童誤相遇，志怪野狗引人勝

    彼時我不過六歲，可已然被送去學(xué)了兩年的舞了。從那時我已然認(rèn)清了現(xiàn)實，反抗是沒有用的，這深宮之中，擁有至高權(quán)利之人，便有生殺予奪他人的權(quán)利。

    如果我反抗，就會遭到教養(yǎng)嬤嬤的一頓毒打，我曾經(jīng)很不明白，明明我也是皇子，為何父皇從來都不疼惜我。

    直到我看到了皇后娘娘的眼神，我遂認(rèn)清了現(xiàn)實。

    在她眼中，我不過是個不入流的女人所出的毫無威脅的產(chǎn)物，只能壞了她的心情?；钪衫速M糧食，死了吧怪讓人覺得晦氣，她看向我時總像是俯視塵埃一般，睥睨眾生憐憫萬物可其中并沒有我。

    父皇被她拿捏得死死的，甚至從來不多看我一眼，眼中只有那風(fēng)度翩翩的太子殿下和三哥。

    寒冬臘月新年里，父皇宴請群臣，整個太極宮里擺起了長長的流水席，成百上千的達(dá)官貴人熙熙攘攘。

    觥籌交錯間，燈火通明一整夜，殿外黑幕的夜空中燃放著不停歇的煙花，四處掛滿了花燈與琉璃盞，光怪陸離的燈火在頭頂長明，似乎這皇城中永無黑夜。

    而我，那個沒人在意在小皇子，在深夜坐著馬車練完舞方才回宮。單薄的絞紗長裙甚至都沒來得及更換，我在馬車?yán)飪龅蒙l(fā)抖。

    行至宮廷角門處，馬車忽然停了下來。車夫和侍從借著煙火共飲了一壺烈酒，說了幾句吉祥話，過了許久，車夫才跌跌撞撞爬上了馬車。

    忽然我便感到馬車顛簸了起來，那車夫打著哈欠，一邊嘟嘟囔囔，一邊走走停停，我悄然掀開窗簾瞧了一眼，一股濃重的酒氣在清冷的空氣中迎面撲來，我心中計較這車夫到底飲了多少酒？

    我當(dāng)即就不敢繼續(xù)呆在馬車上了，四處瞧了瞧，是我熟悉的宮道，趁著馬車停下了時候，我悄然跳了出來，一路往縈芳宮跑去。

    縈芳宮乃是我母妃的寢宮，雖然她已仙逝，可我還住著，雖不及其他宮殿那般富麗堂皇，可好歹對于我來說，也是個能遮風(fēng)擋雨的地方。

    要回縈芳宮必須要繞過一段長長的宮墻，幼時的我們因為經(jīng)常在宮中玩耍，如何抄小路，如何翻墻，心里都熟悉的很。

    我三兩下就越上了旁邊的宮墻，順著宮墻上走，不出一盞茶功夫就能到，何須繞路還要走老半天。

    不過這天氣實在是寒冷，那絞紗還是嫩粉色，明顯是女子的衣衫，更令我心中厭惡。因為練完舞之后滿頭大汗，我的束發(fā)被拆亂，一頭青絲披在肩上，被冷風(fēng)一吹，長發(fā)揚起幾乎擋住了我的眼眸。

    我嫌麻煩，伸手播了頭發(fā)在耳后，順著滿墻的燈火，一溜煙往回跑。

    忽然天空上炸裂了一個巨大的煙花，那煙花色澤艷麗，猶如七彩的光芒從黑幕中炸裂將黑幕強行扒開裂口，滿世都被染上了瑰麗的色澤，火樹銀花，絢麗燦爛。我腳步一頓，人已然呆在了當(dāng)場。

    嵯峨的宮墻之上，可以俯瞰整個皇宮，萬盞燈火昭示著每處都是暖融融的，人聲笑意晏晏，絲竹觥籌零碎，可沒有屬于我容身的一寸之地。

    我幼小的身體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長發(fā)凌亂飄舞。我抬腳邁步跨上了城墻，心中猜想，如果我站的更高，是不是就能看見更廣褒的夜空。

    忽然，身后一個暖融融的小手將我攔腰抱住，奶聲奶氣的聲音從身后傳來：“jiejie，你為何要跳樓？”

    我狐疑轉(zhuǎn)身，是哪個沒長眼的看見小爺叫jiejie的？

    可這么一看，我渾身汗毛都炸了起來。

    這小奶團(tuán)子是我的九弟，他被養(yǎng)的白白胖胖，頭發(fā)束得整整齊齊，穿著一件大紅色狐毛大氅，圓潤的小臉被絨毛映得格外可愛，畢竟他那時才四歲，會認(rèn)錯我也是難免。

    我們兄弟幾人平時走動不多，我更是沒什么機會見到他們。自從被送去學(xué)舞之后，見他們的機會更少。

    可是再怎么樣，也不至于叫你七哥jiejie吧？

    這個傻子，說不定是把我認(rèn)成了哪個宮女。

    我轉(zhuǎn)身捏了捏他圓胖的臉蛋道：“睜大你的眼睛看清楚，我是誰。”

    他湊進(jìn)仔仔細(xì)細(xì)打量了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七哥，你怎么這副打扮？”

    我心中腹誹，這死小孩可真會抓重點，居然一下就問到了點子上，可我又不能實話實話說，回去恐怕會被拔掉一層皮的。

    我只得哄騙他：“剛才有個小宮女兒掉水里了，我就把自己的衣衫和她換了，怎么樣，你七哥仗義吧！”

    誰知那小團(tuán)子居然撇撇嘴道：“笨死了，你自己就不冷嗎？”說罷，居然解開了自己的大氅，墊起腳就要往我身上套。

    我驚訝問：“你干嘛??！”

    他也不管不顧繼續(xù)道：“怕你被凍死?！?/br>
    那軟軟茸茸的大氅一披在身上，我立刻不掙扎了，當(dāng)真是太暖和太舒服了。似乎還帶著小團(tuán)子的體溫，大氅都是溫?zé)岬摹?/br>
    我被他頂撞得直接說不出話來，沒想到這小團(tuán)子一樣的人居然會關(guān)心我，傳聞中他不是很囂張跋扈嗎，仗著母妃受寵到處欺負(fù)人，這真的是我那傳說中的九弟嗎？

    仿若要驗證我心中所想一般，小團(tuán)子嘴巴一撇道：“本王冷了，帶我去你宮里坐坐！”

    我那縈芳宮居然也會有人主動想去？我簡直詫異死了，其他王子從不踏足我母妃的寢宮，我曾親耳聽聞三哥的奶娘對他說：“那縈芳宮太晦氣了，殿下切莫踏足，臟了您的鞋底回去娘娘要怪罪的！”

    她們口中的“晦氣”不過是因為我母妃死在了自己的寢殿而已，晦氣嗎？我總覺得母妃沒有離開，還在我身邊呢。

    沒想到有一日，這宮廷中居然有一人主動要求要去我的寢宮坐坐，這種感覺好似這漠視你的世界上忽然有一個人注意到你了。

    我可能被暖意燒傻了腦袋，帶著他渾渾噩噩便走回了縈芳宮。

    那時我寢宮沒幾個侍奉的人，兩個教養(yǎng)嬤嬤兇神惡煞，我實則能躲就躲，角門外通常只有靈澤jiejie會在大冷的天里等我。

    我牽著九弟的小手，他的手不像我冷冰冰硬邦邦，而是軟軟的暖融融的，因為他的好意，我心底也軟了兩分，既然他想來，就來玩玩也沒什么。

    剛走到角門迎面就看見了靈澤jiejie打著燈籠，裹著衣領(lǐng)在原地凍得直踏著。

    她一看見我立刻心疼叫道：“殿下怎么這么晚才回來，這衣服怎么也沒換，冷嗎，快進(jìn)屋！”

    忽然，她看見了我身后的九弟，立刻雙腿一軟，跪了下去：“奴婢見過九皇子?！?/br>
    小團(tuán)子向她抬了抬下巴：“地龍燒熱點，給我和七哥拿點吃食來，本王餓了！”毫不猶豫對著我的人指手畫腳。

    靈澤爬在地上，頭也不敢抬，只悄悄望了我一眼。

    我只得輕輕搖頭，眼神示意讓她去吧。

    我領(lǐng)著九弟進(jìn)了我寢殿的書房，里面只簡簡單單擺了幾樣家具，書桌上擺著我沒看完的書本，沒有闔上就那么隨意亂丟著，沒寫完的字帖也放在一邊。

    小團(tuán)子毫不在意，直接坐在我的座位上隨手抄起一本書就翻了起來。

    我心中暗笑，他這般小就能看懂書冊了？我那可都是些閑書話本，都是靈澤尋來給我解悶的。

    我瞧他看了本，便故意湊過去道：“九弟，你瞧這個故事，特別有意思?！?/br>
    他人小好奇心倒是旺盛，立刻問：“哪個？”

    我指著書本道：“這篇，講得乃是鄉(xiāng)民李化龍遇到一個獸首人身的怪物，在吸噬人的腦漿，極盡殘忍之事?！?/br>
    縈芳宮本就清冷，不像他們的寢殿門里門外里三層外三層都是丫鬟仆從，我這書房外是一株桐樹，樹影在孤燈之下影影綽綽，好似鬼怪又好似妖魔，仿佛頃刻就要沖進(jìn)房內(nèi)。

    一陣陰風(fēng)吹過，書房中的燭火更是閃爍了一下，倏然變暗了。

    我明顯聽見小團(tuán)子咽了口唾沫僵硬問：“后來呢，后來如何了？”

    都這般害怕了還要聽我講故事，我這九弟的好奇心也太強了吧。我真想嘲笑他一番，可心中又想壞壞逗弄他，便道：“后來，他藏在死人堆里，到處都是尸體，惡臭與腐爛幾乎將他湮沒，他……”

    正待精彩之處，靈澤忽然在門外稟告了一聲，便推門進(jìn)來了。

    我知靈澤在為難什么，我們這縈芳殿是當(dāng)真沒什么好的吃食能拿出手，九殿下至此卻也不敢怠慢，所幸這幾日是新年，宮中各殿都發(fā)放了不少好東西，我們也領(lǐng)到了些許。

    五色水晶點心小巧玲瓏，云嶺清茶更是難得之物。

    可惜，這已經(jīng)是我們能拿出手最好的東西了，小團(tuán)子并不領(lǐng)情，不過咬了一口，就將點心丟在了果盤上。

    他纏著我繼續(xù)講那志怪上的故事，靈澤頻頻給我使眼色，天色晚了，要趕緊送他回去。

    我示意靈澤去報信，將那志怪上的故事又繪聲繪色講給了小團(tuán)子聽，他聽得極其認(rèn)真，最后，終于揉著眼睛窩在我身邊睡著了。

    我第一次和人那般親近，也許是因為九弟年齡小，對人并不設(shè)防，他在我身邊睡得香甜，小孩子身上有種甜甜的奶香味，讓我想到了母妃曾經(jīng)也這般抱著我。

    那個孤寂的夜晚，我和慕柏坐在書房的小榻之上，互相依偎著睡著了?？晌乙彩堑谝淮胃惺艿?，原來和別人躺在一起入睡，是這般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