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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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爺，這西域特供的青提可水靈了，您嘗嘗。”

    蒔花館內(nèi)，弦樂繞耳，舞姬裊娜。只不過往日喧鬧鼎沸的中堂大廳，如今僅零零星星坐著幾個達(dá)官顯貴，卻是整個蒔花館的姑娘，年方二八的，半老徐娘的，有名的沒名的，統(tǒng)統(tǒng)都迎將出來，熱熱鬧鬧面面俱到的伺候，就怕惹得今兒來的這位爺不順心了。

    這樣大張旗鼓的排場，縱觀整個金陵城，也唯有“國舅爺”足當(dāng)之。

    纖白的玉手綴著嫣紅的蔻丹，將一粒rou嫩多汁的青提體貼喂到馮豫祥嘴邊。馮豫祥自是從容銜進(jìn)嘴中，邊聽著曲兒邊欣賞舞姿，忽地一抬下巴，悠悠問道：“許久不來這兒了，方才一看，你們竟添了幅這么雅致的畫，哪兒來的？”

    眾人都朝著馮豫祥示意之處望去，但見墻上掛著一卷工筆山水，西嶺秋雪映絕巘飛瀑，長虹貫日照驚濤拍岸，端是一派開闊磅礴之氣，雖處青樓章臺院，猶奪人矚目。

    寂靜了一剎，鴇母連忙答道：“前一陣兒有兩方客人起了爭執(zhí)，將原本掛在此處的美人圖給碰壞了，恰巧妍兒那里有幾幅畫，我便先借她的一用?！?/br>
    一時間，眾人又都看向那個名喚“妍兒”的姑娘看去，馮豫祥盯著她上下打量了幾番，又粗著嗓開口問：“畫哪兒來的？”

    柳妍兒立馬從席上站起身，低頭答道：“回老爺，是小女自雅璩閣買來的?！?/br>
    馮豫祥倒是挑了挑眉：“哦？雅璩閣?！?/br>
    “是，去年偶然在雅璩閣賞見此畫，便覺得有眼緣，故而買了下來。之后聽聞作此畫之人向來以描摹名作為生，如今也在金陵，我便托閣主又訂了那人幾只畫扇?！绷麅何⑽⒁恍?，“馮老爺若感興趣，散筵后不如賞小女些面子，隨小女一同觀摩。”

    馮豫祥心領(lǐng)神會，邊摸著下巴上的胡茬兒，邊瞇著眼笑道：“甚好，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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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會兒到了書院，記得要聽先生的話，該習(xí)字習(xí)字，該訓(xùn)讀訓(xùn)讀，切莫再與他人打鬧爭執(zhí)、惹是生非了。懂了嗎？”

    “懂了懂了！”驍兒撅了撅嘴，抱怨道：“爹爹，你從昨日開始就一直說這些，聽得我耳朵都起繭了?！?/br>
    紀(jì)殊輕輕彈了一下他的額頭，嗔道：“小混蛋，忘了當(dāng)初是怎的被趕回家了？嫌我煩了是吧？”

    “爹爹好兇！”驍兒一手捂著額，急匆匆躲到萬嵎身后，一手拉住萬嵎粗糙的大手，沖著紀(jì)殊賭氣道：　“我不要爹爹了，我要叔叔當(dāng)我的父親！哼！”

    “你！……”紀(jì)殊臉一沉，正要發(fā)作，萬嵎便適時出面調(diào)了停，語氣溫溫和和道：“好了，玩也玩了，鬧也鬧了，現(xiàn)在便出門吧?！?/br>
    自從被鴻漸齋拒學(xué)之后，驍兒在家中跟著紀(jì)殊學(xué)圣人古訓(xùn)，雖與萬嵎練那些拳腳功夫倒是認(rèn)真，可長此以往也不是個辦法。

    萬嵎心知紀(jì)殊擔(dān)憂于此，便托賀勇——也就是如今的江南總兵，替驍兒尋到了金陵一處芳名遠(yuǎn)揚的書院，雖不及鴻漸齋那般出入皆為高門顯貴，但也是個清凈修學(xué)之處。

    因是萬嵎關(guān)系所托，第一日就學(xué)，自然是由萬嵎領(lǐng)去更好些。再者，且由萬嵎假作“父親”，旁的人定也會少說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驍兒或許也能高興……

    他又忽地想起，自驍兒牙牙學(xué)語之始，每當(dāng)他哭著、鬧著問起自己的父親在哪兒時，紀(jì)殊總是哄他道，只要驍兒乖乖聽話，父親便能早些回來。

    其實在此之前，趙琮每年都會特意趕赴金陵為驍兒慶賀生辰。唯有去年驍兒生辰時，趙琮因政務(wù)繁忙未能趕至，驍兒心中不免感到落寞，晚上熄燈睡下后，獨自一人躺在小床上自言自語時，悄悄許下的心愿，便是“希望來年父親能早日歸家”。

    說到底，盡管這些年來，他一人帶著驍兒生活，飲食起居不至于虧待，可孩子心中對于父親的渴望，卻是紀(jì)殊僅憑一人之力永遠(yuǎn)也無法填補(bǔ)的。

    ……

    摹繪典籍書著之中的花花草草，雖說比來得容易些，但因同仁堂藏書眾多，且其書皆是由施家祖上代代行醫(yī)治疾之經(jīng)驗所匯集編纂而成，紀(jì)殊絲毫也不敢怠慢。

    驍兒到寧嵐書院已有一段時日，每日上學(xué)下學(xué)，不論風(fēng)吹雨打，都是由萬嵎從家中接送，兩人關(guān)系也因此升溫不少，甚至話里話外還摻雜了紀(jì)殊聽不懂的“密語”。

    紀(jì)殊這才恍然醒悟，近來自己陪伴驍兒的時間越來越少了，而驍兒那句“要叔叔當(dāng)我父親”的頑鬧話，或許也不乏真心實意于其中……

    孩子的感情最是純粹，誰待他好，他便黏誰，無關(guān)爾虞我詐，亦無關(guān)各種紛繁蕪雜的利弊考量。

    縱觀如此多個日日夜夜，拋開別的不說，鈞嵩待驍兒，亦是真心實意的，驍兒對他的喜愛更是不必說，是真真切切當(dāng)他作自己的父親了。

    對著面前的紙墨筆硯，紀(jì)殊不禁長嘆了一口氣，執(zhí)筆的手也漸漸落下。萬嵎與他們二人非親非故，再這般不明不白地生活下去，終究也不是長久之計。

    可真要到論及名分的地步……

    若他能一輩子待驍兒好，視驍兒如若己出，就算心中仍放不下先故的愛妻，倒也無妨。

    思前想后，紀(jì)殊不由苦笑。被夫家休罷，說得好聽點才叫“和離”。然而棄婦不如寡婦，寡婦又不如鰥夫，身為卯卿，且還攜著一個“父不詳”的孩子，如今的他，早已淪為世俗所不齒之人，妄任他者在背后揣測風(fēng)語。

    明明已是別無所求，又怎還有底氣挑三揀四。

    ……

    ·

    風(fēng)送西山雨瑟瑟，空翠浣碧新。

    連著幾日綿綿陰雨，今日好不容易盼來個晴天。眼看著桌案上描摹好的圖冊堆積愈甚，紀(jì)殊正思忖著，趁這幾日風(fēng)和雨霽，先將摹繪完畢的成本送去同仁堂。

    忽地，身后響起一陣腳步，尚還未來得及回頭，眼前便遁入一片漆黑。萬嵎從身后蒙住了紀(jì)殊的雙眼，帶著老繭的指腹指節(jié)略有些粗糙，微微摩挲在眼皮上，卻如輕羽拂過，挑起一陣斷斷續(xù)續(xù)的癢。

    “猜猜我今兒給你帶了什么好東西？”萬嵎朗朗含笑的聲音自身后傳來，雖舉目無光，可他低而柔的嗓音卻不禁令人心安。

    紀(jì)殊沒搭腔，嘴角卻微微勾起了不易察覺的弧度，只道了句：“別鬧?！?/br>
    “老話說‘一場秋雨一場寒’，近來看是要入秋了，我便到靖和街上生意最好的裁衣鋪，給你做了幾件新衣裳。”萬嵎將紀(jì)殊一步一隨帶到床榻前，這才緩緩移開蒙著紀(jì)殊的雙手，本想順勢而下?lián)ё∧怯晌盏睦w細(xì)腰肢，到底還是止住了念頭。

    “你看看，喜不喜歡？”

    床榻上整整齊齊羅列著新制的成衣，上好的綾羅綢緞，一絲一線都映著白晝的柔光。

    赭血色飛魚紋妝花紗罩袍搖曳流光，黑邊鳳尾馬面裙裥褶層疊不窮，五彩錦鯉繡紋云肩以金線勾邊，上綴珍珠數(shù)十，粒粒圓潤粉嫩，端的是一派雍容華貴；就連貼身穿的素色襦襖，其上也精繡了各式各樣吉補(bǔ)慶紋，一針一線巧之又巧，都不知要羨煞多少金陵少年少女。

    紀(jì)殊并非未曾見過這般窮奢馥華的行頭，可那都是穿在別的人身上居多。自己多年以來雖習(xí)慣了淡雅素凈，但仍不禁為眼前的景象所折服：“這……”

    萬嵎瞧著他欣喜又略帶著些驚惶的神情，心中也隨之涌起一股暖意：“且上身試一試，若有不合之處，我再拿去叫人改改?！?/br>
    “我……我都這般年紀(jì)了，怎么還穿得這些大紅大紫的顏色?！奔o(jì)殊垂下眼，可蔥白的手指卻不由自主撫在流光溢彩的華服之上，小心翼翼觸摸著。

    “怎么穿不得？你生得美，穿什么都合襯?！比f嵎心知，盡管紀(jì)殊還未宣之于口，可心中那是滿打滿的喜歡這些衣裳。

    “我……”

    紀(jì)殊正想回頭婉拒，話還尚未出口，眼前卻陡然一暗，耳中嗡鳴不止，一時間天旋地轉(zhuǎn)，似是被鈍器狠狠擊打了一番，頭疼得他站不住身子，腿一軟便往下倒去。

    “曈兒！曈兒，你怎么了？”

    “曈兒！曈兒……”

    幸好萬嵎身手迅疾，及時攬住他的腰，才不至于墜倒在地。倏然之間，紀(jì)殊整個人混混沌沌不知所處，只依稀感覺到自己靠在一個溫暖的懷中，急切的呼喚與紛亂的言語皆似從極遠(yuǎn)處傳來，模糊不辯：

    “你進(jìn)門后也沒多添幾樣新行頭，其他女眷倒是三天兩頭花枝招展的。要是出去外人看見了，指不定怎么說我苛待你……”

    “之前逛天街時，我便說過要給你新做的衣服。你試試，若腰身有不合適的，讓他們拿回去加急改改……”

    “依我看，你合該再多吃些。別人家的懷了身子，個個養(yǎng)得珠圓玉潤，怎么偏生只有你不長rou……”

    “之前我分不清，把氣撒在你頭上，是我不對。那些人做的事，分明與你毫無關(guān)系……”

    上京，南院，亭臺閣樓，花草樹木，那面目不清的男人時而橫眉冷對，又時而溫聲細(xì)語。紀(jì)殊正想勉力識清周圍的事物，可那些東西卻忽地晃蕩不停，彈指間便一一隱去了。

    陰冷昏暗的牢獄漸漸浮現(xiàn)，鐵鏈鐐銬聲伴著忽明忽暗火光，以及松脂油燃燼的刺鼻味道，統(tǒng)統(tǒng)捆縛得他不能動彈，只聽見那個人在說：

    “你神機(jī)妙算既已得逞，又何必多此一舉，專程來看我笑話……”

    “我們兩小無猜，郎情妾意，我要她此生做我明媒正娶的妻，來世亦然，生生世世當(dāng)如此……”

    一言一句，字字誅心，仿佛一雙強(qiáng)勁兇狠的大手桎梏著他的脖頸，一點一點收緊之后，竟是真真實實地痛在身上，直至鼻腔之中再也無一點氣力……

    如溺水瀕死之人重見天日般，紀(jì)殊猛然一顫，從突如其來的夢魘中睜開了雙眼，只覺周身盡是汗，窒息之感尚仍真真切切存續(xù)于胸腔之中，他大口大口喘著氣，仿佛經(jīng)歷了一出死里逃生，疲憊得只能茫然地凝視著前方的人。

    “曈兒，你醒了！”萬嵎半坐在床榻上，雙臂還緊緊摟著一息尚存的紀(jì)殊，見他睫羽輕顫著眨了眨眼，目光漸漸清明，這才長長松了口氣：“你方才突然暈過去，真是快嚇?biāo)牢伊恕，F(xiàn)在感覺如何？可有哪里痛的？”

    “我……”紀(jì)殊雙唇囁嚅著，回想著方才的一景一動，身體依舊害怕得發(fā)抖：“我想起了……”

    萬嵎呼吸驟然一滯，啞著聲問：“想起了什么？”

    紀(jì)殊卻是將雙眼一閉，困倦地?fù)u了搖頭，一滴淚從眼角緩緩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