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刪除掉手機里的信息，抬頭看著漆黑的臥室。我打開床底下的柜子，里面是一顆頭骨，有一只蟑螂從頭骨中央穿過，我沒有管。臥室中的布局一如既往，扭曲的八音盒響起來播放歌曲，上面旋轉的女孩身披長發(fā)，外面鍍了一層金漆，再外面濺了兩三點血跡。

    “陳寧初——出來吃飯了。別老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也多出來走走?！?/br>
    我握著門把手，迎接光亮。

    2015年10月14日。

    陳寧堯騎著自行車，穿過樹林的陰影間，經過十字路口左轉，路過了他的小學，然后回家。

    陳志剛不在家，應該在外面喝酒，張愛梅應該也在外面麻將館打麻將。陳寧堯打開燈，屋里光線不好，白天也需要開燈。他看見鞋墊上的運動鞋，陳寧初在家。

    陳寧初是小他兩歲的弟弟，在讀高一，同一個高中讀書。

    陳寧堯打開冰箱，把昨晚的剩菜剩飯放到鍋里去熱，開著小火，叫陳寧初:“陳寧初，該出來吃飯了，也多出來走走。”

    陳寧堯端著盤子，露出了手腕上的綠色發(fā)圈。

    陳寧初剛好打開門走出來，指著陳寧堯手腕上的發(fā)圈:“哥，你交女朋友了嗎？”

    陳寧堯說:“這是我同桌的，她說多的讓我保管，她老是弄丟?！?/br>
    陳寧初篤定:“她喜歡你。”

    陳寧堯愣住，他沒覺得那個總是劃三八線的女同桌會喜歡他。

    “現在很流行給男朋友手上套發(fā)圈來宣示主權?！标悓幊踅忉?。

    不知道摘還是不摘。難怪上午的時候他兄弟看他和女同桌的眼神那么曖昧，陳寧堯糾結一會兒，把發(fā)圈脫下來放在褲兜里:“我下午還給她。”

    陳寧初盯著粉色的橡皮筋，很小一個圈，被陳寧堯的手腕撐大后服服帖帖地待著，然后被陳寧堯取下來塞到褲兜里。

    他拎著書包，對陳寧初說:“我先回學校了?！?/br>
    頓了下——

    “哥，不要隨便進我的房間?！?/br>
    下晚自習的時候已經十點鐘。

    路上的時候，陳寧初問陳寧堯，發(fā)圈還回去了沒。

    陳寧堯顯得很尷尬，他說，發(fā)圈還回去了，沒過多久同桌就趴在桌子上哭，其他同學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全都來問我，我又不好解釋，就說我也不知道。后來同桌出去哭了，她姐妹還來找我講道理。

    陳寧初問，講什么道理？

    陳寧堯說，讓我跟她在一起唄。

    陳寧初有些吃味，說，你不會跟別人在一起的。

    陳寧堯握著車把手轉了方向，說，我不喜歡她，怎么可能跟她在一起。

    陳寧初借著路燈，在手機屏幕上看到暗中藏著的身影。他轉過頭去，身影藏在了樹干后，漆黑的影子卻把她的位置暴露出來。

    “哥，你的同桌知道你住哪里嗎？”

    陳寧堯不明所以:“平時填資料的時候她就知道了，這種事情想知道也不難。”

    “那你知道她住在哪里嗎？”

    問得有點多，陳寧堯還是老實回答:“錦云城，往我們反向走那個小區(qū)，怎么了？”

    陳寧初搖頭:“沒事，哥，前面車動了，快回去吧?！?/br>
    回到家后，陳志剛和張愛梅在家。陳志剛又在喝酒，地上都是空酒瓶。張愛梅罵罵咧咧地收拾，在陳寧堯開門的一瞬間，抹布丟到陳志剛臉上。這像是點燃炸彈的火星子，陳志剛喝得不知天地方圓，握著酒瓶就往張愛梅頭上打。張愛梅挽起紅色的衣袖，跟陳志剛扭打起來。兩個中年人打起來什么都往對方身上扔。水果刀、塑料凳、吃剩的蘋果，都開始在空中飛起來。

    陳寧堯下意識護住陳寧初，忘了這個弟弟長得比自己還高。

    窗外雷聲響起，應該要下暴雨了。

    張愛梅力氣沒陳志剛大，被按在地上扇耳光，她不甘示弱，血紅的指甲直往陳志剛眼睛里摳。陳志剛被激怒了，抓住張愛梅瘦削的手腕，把她往地上一摔，張愛梅就趴在地上連聲哀叫。也不知道是不是手摔斷了，張愛梅看見兩兄弟回來后，抱著自己墊在身下的手臂翻過身，有氣無力地說:“兩個小兔崽子……還不來幫你媽……”

    陳寧堯警惕地說:“我跟寧初明天還要上學……”

    張愛梅變得猙獰起來，好似剛剛的哀求都是演出來的，從地上爬起來就開始噴唾沫星子:“陳寧堯？！你就是這樣對你媽的？！你知道你媽不跟你爸離婚是為了誰嗎？！”

    她開始大哭，她的亂發(fā)像冬天的雜草，一張沾滿污跡的臉像去泥濘里滾了一圈的爛蘋果。陳志剛聽見張愛梅的哭聲，抓住她的衣領推到墻上去，剛好對著墻角，張愛梅的血在墻上炸出一朵花來，然后流下根莖。張愛梅坐在地上奄奄一息，看見兩兄弟跟傻子似的站在門口，氣不打一處來。想像以前那樣，陳志剛打她，她就打兩個小的，總會找到發(fā)泄口。現在打不過兩個小的了。

    酒氣染滿整個房間，一股惡臭飄出窗外。隔壁窗戶大開的鄰居忍無可忍開始罵街。陳志剛對著窗吼了幾聲，鄰居停歇閉嘴。他轉頭看向兩兄弟，酒意上頭，抓住倒在地上的掃把，對著陳寧堯揮舞下去。陳寧堯上高中花了他好幾萬，去交完擇校費后，他氣得把陳寧堯打得半死，三天都沒下床。

    掃把正中陳寧堯膝蓋。陳寧堯躲不開，他從內心就在害怕這個模樣的掃把。熒光色、塑料掃帚頭、把頭開膠的塑料塊，粘著頭發(fā)與灰塵一起打在他身上。從小時候就這樣，打斷了不少掃把，他一躲開就會遭到更惡毒的暴打，這樣的次數多了，他就再也躲不開。

    陳寧初把他哥拉到身后去，那掃把剛好擦過他的腿肚，陳寧初后退了一步。

    “兩個雜種還要反抗老子是不是？”陳志剛的光頭反射著燈光，晃到陳寧初了。陳志剛從年輕的時候就是街溜子，到處收債找茬，滿身都是傷口，現在肚子上還有一道蜈蚣似的刀疤。他渾身膘rou，說肌rou更恰當一點，凸起的肱二頭肌跟兩個大饅頭似的釘在他手臂上。

    他腰間的鑰匙串“哐哐”作響，互相擊打，成了叫罵聲和電視狗血劇之外的第三種聲音。他提著掃把往陳寧初腰間一揮，陳寧初失去了行動能力。陳志剛當混混當了這么多年，當然知道哪里打人最疼卻不致命，他把陳寧初當成沙袋，把自己當成了拳擊手，扔下掃把就騎到陳寧初身上去。

    陳寧初的右臉被擊中，不一會兒就腫起來，眉上被陳志剛一直留著的小拇指指甲劃中，一道血口立在眉毛中央。

    “爸！！那是寧初?。　标悓巿蛳肴ダ_陳志剛，但陳志剛的身體猶如磐石，千斤重，揮舞的拳頭不是陳寧堯能制止的。

    陳寧堯被嚇呆了，他知道陳志剛喝酒打人，但也不至于把陳寧初當成沙包。陳寧初剛開始還在反抗，打中了陳志剛的眼睛，陳志剛氣急了，抓住陳寧初的頭發(fā)往墻上撞。陳寧初奄奄一息，緊攥陳志剛的手腕，卻被一股極大的力量揮開。陳志剛重新抓著陳寧初的頭發(fā)，鐵了心要撞向白墻。

    再不制住陳志剛就要出人命了——

    陳寧堯慌里慌張地爬到茶幾邊上去，胡亂摸到一把小刀，想都不想插進了陳志剛寬大的后背。

    他光著身子，背后紋著一條龍，那把刀剛好對著龍眼睛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