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孝年從浴室出來、換好衣物后，仆人進來稟報說曾四爺來了。

    沈孝年沒想到他居然來得這么快，只好打疊精神下樓迎接。

    曾四爺還是那副打扮，黑褲黑褂黑禮帽，大馬金刀地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見到沈孝年胳膊上纏著的繃帶后不由得驚訝地起身：“沈老弟，受傷了，嚴不嚴重？”

    沈孝年擺擺手：“不嚴重，就是胳膊上劃了一道口子，坐?！?/br>
    二人在沙發(fā)兩側坐下，曾四爺?shù)溃骸拔疑衔缏犝f了這件事，就一直擔心老弟你，沒有大礙就好。”

    沈孝年強笑道：“四爺?shù)南⒄媸庆`通。”

    “咱們弟兄別的本事沒有，要打探消息，是一等一的靈通?！痹臓斦f罷又湊近了一些，“誰干的？查出來了嗎？”

    沈孝年搖了搖頭：“還沒，但是我懷疑是程長生?！?/br>
    曾四爺贊同地點點頭：“要我說，他是從那天找你談判之后就一直派人盯著你呢，你以后出門還得多帶人，有槍沒有？沒有的話哥哥幫你弄幾把來?！?/br>
    沈孝年沒有馬上回答，單是閉上眼向后靠進沙發(fā)中，嘆息一聲：“我這是招誰惹誰了，好端端的被人追著砍?！?/br>
    曾四爺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老弟也不必擔心，既然你現(xiàn)在求到程南珍那里了，她肯定不會坐視不管?！?/br>
    沈孝年笑了一聲：“我相信她也不會不管，畢竟我給了她這個數(shù)兒?！?/br>
    他伸出左手比了個數(shù)字，曾四爺看了也不禁驚訝地“喲”了一聲：“可真是不少?！?/br>
    沈孝年和他聊了幾句，把話題又牽回了槍上，也覺得自己手里沒家伙事兒吃虧，于是讓曾四爺幫忙弄兩把手槍。

    傍晚時分，阿文終于帶回來了全部線人的消息。昨夜襲擊他們的那幫人大部分都是南市混混，而南市現(xiàn)在又在程長生手下，按此推算，十有八九就是程長生派來的人。

    沈孝年心里有了數(shù)，在樓下客廳打了幾個電話，然后抱著電話機發(fā)了會兒呆，右臂一直在發(fā)疼，像有人用錐子一下一下地戳他的骨頭剖他的rou，他心煩意也亂，從茶幾上拿起止疼片摳出一粒吃了，然后灌了一大口水，準備回去樓上睡覺。

    哪知仆人小跑著進來通報，說是又來了客人。沈孝年今日真是無心再見客，不耐煩地問了聲是誰，不等仆人答話，客人已經(jīng)自行進了屋，還是兩個人——陳熹延與俞興遙。

    沈孝年沒想到他們二人居然會聯(lián)袂登門，目瞪口張地抱著電話機站了起來：“你們……”

    陳熹延西裝筆挺、背頭锃亮，雙手插在褲袋里，自上而下審視了他一番，最后目光落在他那右臂上：“喲，傷得這么嚴重??？”

    沈孝年沒工夫理他，單是盯住了俞興遙：“你不是說今天要出差？”

    俞興遙面上顯得有些不自然：“那邊的人臨時有事，見面就改到了明天，熹延聽說你受傷了，要跟我一起來看看你?！?/br>
    沈孝年心里很高興，正準備再說些什么時發(fā)現(xiàn)懷里還抱著電話機，連忙彎腰放到茶幾上。彎腰時幅度略大，牽動了傷口，疼得他“哎喲”一聲。

    陳熹延似笑非笑地一扯嘴角：“怎么看見老俞就這么激動？”

    沈孝年當即橫了他一眼。

    陳熹延受了他這一眼，臉上不紅不白，十分坦然。

    沈孝年熬過這陣疼痛，繼續(xù)對俞興遙說話：“既然今天不去了，晚上就在我家里吃飯吧?！?/br>
    俞興遙與陳熹延并排站立了，盯著他那傷手：“不必了，我們一會兒就走，你今天換過藥了嗎？”

    “換過了，阿文幫我換的?！鄙蛐⒛瓿⑿Γ霸趺?，晚上有局？”

    俞興遙搖了一下頭。

    沈孝年忍痛繼續(xù)微笑：“那就留下吧，嘗嘗我家廚子的手藝，正好今天買了魚，晚上做糖醋魚?！?/br>
    “我們只是來看看你的傷勢，沒想來吃飯?！?/br>
    沈孝年本來是已經(jīng)做好了今日見不到他的準備，可既然他主動送上門來了，自己就一定得想辦法把他留下。甜言蜜語在嘴邊打了個轉，他當著外人的面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說。

    這時旁邊的陳熹延意態(tài)悠然地開了口：“既然沈少爺如此盛情，那咱們就留下吧，老俞，反正也確實是到飯點兒了，不在他這兒吃咱倆還得下館子去?！?/br>
    俞興遙扭頭看了他一眼，陳熹延對他一挑眉，二人像打啞謎似的來回遞眼神，之后俞興遙便點了頭。

    沈孝年狐疑一瞬，但因為俞興遙肯留下吃飯，他心里的石頭落了地，還是有那么一點感謝陳熹延。

    三人在客廳沙發(fā)上落了座，沈孝年剛才吃的那片止疼片帶有安神效用，如今藥效發(fā)作，令他昏昏欲睡，坐在沙發(fā)里直犯困。

    陳熹延看出來了，就說：“你要是困就上樓睡覺吧，現(xiàn)在離開飯不是還得有一陣兒呢么？”

    沈孝年實在沒忍住，打了個哈欠，也覺得自己要撐不下去了：“行，那你們先聊，我上樓躺會兒……一會兒下來?！?/br>
    沈孝年在仆人的攙扶下迷迷糊糊地上樓進臥室，剛一沾枕頭人就睡過去了。

    這一覺睡的昏天暗地，等他再睜眼時，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了。臥室里拉了窗簾，只留一盞小壁燈照明，門口仿佛有人在向里窺視。

    沈孝年下意識問了一聲“誰”，對方推開門向里又走了兩步，輕聲細語地答道：“是我，宋啟同?！?/br>
    “啟同……”沈孝年定了定神，看清了他的身形輪廓，確實是宋啟同，便朝他伸出一只胳膊，“過來扶我一下。”

    宋啟同走到床前，小心翼翼地將他扶了起來。

    沈孝年揉了揉眼睛：“你怎么來了？現(xiàn)在幾點了？”

    宋啟同看了一下手表，先回答了第一個問題：“我聽阿文說你受傷了，來看看?，F(xiàn)在是七點十五?！?/br>
    沈孝年終于清醒過來了：“七點十五了？俞興遙還在嗎？”

    宋啟同點點頭：“還在呢，正在你書房里和陳熹延聊天?！?/br>
    沈孝年松了一口氣，準備下床去找他們，但出去前，他先從床頭柜的抽屜里翻出一把梳子，姿勢別扭地給自己梳了梳頭發(fā)，然后在宋啟同的幫助下穿好褲子，整理好衣衫。

    收拾妥當后，他穿過走廊來到書房門口。書房的房門未關嚴，里面?zhèn)鱽頂鄶嗬m(xù)續(xù)的說話聲音，其中還夾雜著陳熹延的笑聲。

    沈孝年推門便入，只見俞興遙正站在他的書架前，手里拿著一本英文書籍——沈孝年的書都是用來裝點書房的，他本人是沒有興趣花時間英文書籍，況且他也讀不大懂。而陳熹延則是坐在他的大轉椅上，一邊左右搖晃一邊抽煙。二人本是對望著談笑，聽見門響同時回頭望去，俞興遙面上一僵收斂了笑意。

    “你醒了？”

    沈孝年笑微微地走進來：“醒了?！?/br>
    他扭頭看了一眼陳熹延，這家伙坐的倒是穩(wěn)當，見他來了也沒有起立的意思，依舊帶著笑意：“真是失禮了，我們已經(jīng)吃完了?！?/br>
    “無妨，飯菜還合口味嗎？”

    “不錯，你這個廚子手藝確實是好?！标愳溲佑置嫦蛴崤d遙道，“跟咱們去年在青島那次吃的味道很像，是不是？”

    俞興遙點了一下頭：“確實，味道很正宗?！?/br>
    沈孝年看著他們，忽然憶起當初三人學生時代同行的場景，不禁出言道：“你們二人的交情還真是十年如一日啊?！?/br>
    俞興遙看著他沒出聲。

    陳熹延則是抬手捋了一下背頭，搖頭晃腦道：“十年說少了，我跟老俞五歲就認識了，已經(jīng)是二十多年的交情了?！?/br>
    沈孝年看著他那個得意的勁頭兒，又生出了想要轟其出門的沖動。然而陳熹延卻是還有下文：“別說我們了，你們倆是怎么湊到一起去的？”

    沈孝年沒聽明白，蹙眉問了一句“什么”。

    陳熹延那下巴向他身后一抬，沈孝年回頭看去，發(fā)現(xiàn)宋啟同正站在書房門口安靜地旁聽。

    “他現(xiàn)在在我手下干活，你不知道嗎？是孫伯父介紹過來的?！?/br>
    宋啟同也道：“對，之前都沒想到會是孝年賢弟的公司，真是緣分?！?/br>
    陳熹延道：“我知道，我是問你們倆為什么忽然這么好了。”

    沈孝年莫名其妙：“我們倆怎么好了？”

    陳熹延干脆把煙掐滅在煙灰缸中，一指宋啟同：“你是不是跟他借錢了？”

    宋啟同有些畏縮，看了看陳熹延，又看了看沈孝年，支吾道：“嗯……是借了點。”

    陳熹延又轉向沈孝年一笑：“那完了，這錢你要不回來了?！?/br>
    沈孝年看著他那副笑臉，不知怎地特別手癢，想要扇他幾個嘴巴子，但面上還是平和地說：“不至于，他已經(jīng)還完一半了，況且就算他不還，也還可以用工資抵債，憑著他現(xiàn)在給我公司創(chuàng)造的利潤，那些欠款我不要也可?！?/br>
    此話一出，不單陳熹延斂去笑意，連宋啟同也吃驚地望向他。

    陳熹延從轉椅里站了起來，面上略微有些不悅：“這么說你們二位合作的還挺愉快？”

    “正是?！?/br>
    “嚯喲，早知當初我也該拉攏拉攏啟同兄?！?/br>
    “可說是呢，誰讓你遲了一步。”

    語畢，書房內陷入了一片沉寂，連宋啟同都覺出了尷尬。片刻后，俞興遙清了清嗓子：“時間不早了，我們該回去了?！?/br>
    沈孝年立刻道：“再待會兒?！?/br>
    “不了，你還沒吃飯，不耽誤你了。”

    沈孝年見攔他不住，只能退一步：“你出差要走幾天？”

    俞興遙猶豫一瞬：“一個禮拜，不一定，也可能要半個月?！?/br>
    沈孝年很覺失望，估計他回來的時候自己的傷都要好了，也沒了裝可憐的資本：“好吧，那我讓阿文送你們?！?/br>
    “不用，我坐熹延的汽車來的。”

    俞興遙將書放回書架上，徑直走出書房。陳熹延故意落后他幾步，見他出了書房的門，才走到沈孝年身旁，低聲道：“看到他心疼你，你是不是挺開心？”

    沈孝年橫他一眼：“你今天話真多。”

    說罷他轉身也跟上了俞興遙的腳步。

    送走俞、陳二人，宋啟同笑呵呵地湊到沈孝年身邊：“孝年，剛剛真是謝謝你了?！?/br>
    沈孝年一邊往餐廳走一邊說：“這有什么可謝的，我只是看不慣他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臉?！?/br>
    扶著桌子慢慢坐下，沈孝年又瞪向宋啟同：“說歸說，欠我的款子還是要還的。”

    “那是自然?！?/br>
    沈孝年遇刺的第二日清晨，消息便登上了三家報紙的頭條。說的是青年商人晚間歸家途中被砍傷，血染街頭，兇手至今不明。三家筆者采用了雷同的手法旁敲側擊、指桑罵槐，暗指兇手就是某位已故巨賈的長子，因為對方不肯與自己合作而下此毒手。

    沈孝年看完第一張報紙后簡直匪夷所思，沒想到自己會因這樣的事上報紙。等看完了三家的報紙內容后，他開始懷疑這是有人在故意搞事。最合理的懷疑對象就是程南珍，程南珍這樣做的目的大概是為了破壞程長生的聲譽。雖然程長生的名聲本來就不好，但僅限于道上，正經(jīng)商人和普通民眾不了解內情，還只當他是個大富商。

    報紙持續(xù)報道了三日，期間竟還有記者上門來采訪沈孝年，被阿文轟了出去。因為程長生本人不在天津，所以這件事竟然愈演愈烈，導致坊間對他的惡評一波高過一波。

    第四天，程長生終于從承德返回天津，回來第一件事就是給沈孝年下帖子要請他吃飯。

    沈孝年捏著大紅的請?zhí)?，嗅到了鴻門宴的氣息。去是肯定不敢去的，不去的話又等同于在風口浪尖上折程長生的面子。

    他思來想去，認為既然自己已經(jīng)決定投靠程南珍，那就不用再去顧及程長生的面子，但完全不給對方面子又做的太絕。

    他從家中向程南珍打去了電話，跟對方說明了這件事。程南珍叫他不必擔心，因為自己這邊馬上就要有下一步的動作，想必那時程長生不會再有閑心去管沈孝年。

    放下電話后，沈孝年還是有些不放心，也不知道程南珍那邊的“動作”要何時執(zhí)行，萬一自己今晚就被程長生派人暗殺了呢？

    正在愁腸百轉之際，仆人給他送來一封信。原來是于宣又來信了。

    凝視著信封上娟秀的字跡，沈孝年忽然有了主意。

    “阿文！”他大聲喚道。

    阿文這些天一直住在沈宅，聽了呼喚立刻現(xiàn)身：“老板，什么吩咐？”

    沈孝年對他道：“去訂兩張時間最近的火車票，我要去保定?！?/br>
    阿文一愣：“老板你要去保定？”

    “對，立刻，快去?！?/br>
    “好嘞?！?/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