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宴會
程光遠去世的消息是在三天后才被放出來的。這三天里,程家亂成了什么樣子,外界無人知曉,程家兒女都不是吃素的,他們想要封鎖消息自然有的是辦法。 而報紙上的報道也只說一代商業(yè)巨賈殞落。程光遠在租借里有三家俱樂部,名下還有銀樓當鋪若干,也的確算是巨賈。只不過,他那黑道大佬的名聲之大遠盛于商人。據(jù)說他的徒弟們?yōu)榱藸帄Z利益與權利已經(jīng)打了很多天,最后還是由程家的三小姐出面震懾才控制住了場面。 外界鬧得如何厲害,也都和顧懷宣這種悠閑度日的小少爺沒關系,他依舊每天晚睡晚起,逛洋行,上戲院,大吃二喝供給自己迅速成長的身體。他脫光了站在衛(wèi)生間里照鏡子,自我感覺挺好,離家已經(jīng)有半個月了,他的小胳膊明顯是粗了一些,個子似乎也拔高了一點。但這些都是他自己的感覺,外面的人看他還是個柔弱少年。 之前跟家里通了電報,他娘囑咐他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閑暇之時也別忘了看看書,免得開學之后功課跟不上。 顧懷宣這回來確實是帶了幾本書,但那幾本書被壓在行李箱的最下面,從住進旅店就沒拿出來過。 今日難得下了一場雨,俞興遙不知接到了什么重要的通知,頂著大雨也還是走了。顧懷宣沒法出門游玩,只能在房中枯坐,最后實在閑的無聊了,終于想起把那兩本書從箱子里翻了出來。 看了沒兩頁,房門被人敲響了。顧懷宣以為是俞興遙回來了,起身開了門,結(jié)果在門外看見了樓下茶房。 茶房交給他一封請柬,說是陳家少爺派人送過來的。 顧懷宣拿著請柬回了房,展開后發(fā)現(xiàn)是一封宴會邀請函。陳熹延兩日后要在家中宴請賓客,邀請俞興遙與顧懷宣到場。 顧懷宣精神一振,他記得小時候家里也曾辦過酒宴,來了一群叔叔嬸嬸哥哥jiejie,大伯還特意從外面請來了新廚子,以及一個小樂隊,記憶中是非常的歡快熱鬧,可惜后來爺爺病倒,家中就再無這種熱鬧場景。 由著這封灑了香水的請柬,顧懷宣想到了陳熹延這個人,他對陳熹延的印象很好,欣賞他闊少風格的揮金如土,也喜歡他摩登青年樣式的不拘小節(jié),或者說他也想活得像陳少爺那樣隨心所欲。 由著陳熹延,他又想到了沈孝年。那個男人與表哥的關系,顯然是不同尋常。他想起那日在走廊里看到的委頓在地的沈孝年,明明他們離開前他還是那樣的清爽自信,可轉(zhuǎn)眼間人就頹了,領結(jié)歪去了脖子旁邊,口袋里的花也沒了蹤影,整個人如同一株暴雨天被打落在地的什么花草。 不過也不能怪他,假如溫柔的表哥那樣無情的對待自己,自己想必也會很難過的。他時至今日,還是確信自己喜歡俞興遙,也想繼續(xù)和俞興遙親近。可自從那日回來后,俞興遙的精神狀態(tài)就變得很差,弄得他想勸都不知道該如何勸。 時間一晃就到了赴宴的日子。俞興遙這兩天緩過來些了,對著顧懷宣也恢復了先前的溫柔和藹,二人暮色未落便乘坐洋車來到了陳公館。 陳熹延家的這個宅子,是一棟中西合璧式的庭院,院子里有假山金魚池,也有洋樓花房。陳熹延與父親站在門口迎賓,看見俞興遙后,陳老爺“嚯”了一聲,拉住俞興遙的手用力一拍:“興遙都長這么大了!” 陳熹延今日穿了一套深藍色禮服,顯得人特別精神,聽了這話忍不住笑出聲:“爹,興遙跟我同歲,自然是要長這么大的。” 陳老爺爽朗大笑:“對對,我都忘了,太多年沒見了,你小子現(xiàn)在做什么呢?” 俞興遙客客氣氣地和陳老爺有問有答,之后陳熹延嫌他爹太啰嗦,便把俞興遙拉走了。 顧懷宣看著周圍絡繹不絕的貴氣賓客,心中很快樂,不遠處陳熹延對俞興遙說了句什么,俞興遙立刻大皺眉頭:“還邀請他了?” 陳熹延不住在他肩膀上揉搓:“消氣消氣,是我爹請的,我事先也不知道,不過也沒什么,今晚人這么多,你躲著他點就是了,未必能碰面?!?/br> 顧懷宣如今的直覺很敏銳,一聽就知道這兩人說的十有八九是沈孝年。 果不其然,半個小時后,一身華服的沈孝年與兩名長衫男子有說有笑地步入了宴會大廳。 顧懷宣左手拿著一只蘸了黃油的面包卷,右手舉著一杯橘子汽水,邊吃邊欣賞他的服裝。這個沈孝年初見時形象有些邋遢,但也就邋遢了那么一次,應該是在海上被折磨得不輕,后來他剪了頭發(fā),換了衣服,膚色也慢慢恢復正常,那相貌與風度就不是旁人可及的了。尤其他慣于西裝革履,今日這件禮服又裁剪得格外修身,給他束出了一段利落緊實的腰身,站在人堆里格外引人注目,不少富家小姐都肯主動上前搭話。 顧懷宣正看得起勁,一只手拍上了他的肩膀,俞興遙的聲音在后方響起:“懷宣,這里太吵了,咱們?nèi)タ头客姘?,那里也有好吃的?!?/br> 顧懷宣知道他要躲開沈孝年,嘴里“唔”地答應著跟他走了,但還是不住回頭去看。 待到他們悄無聲息地離開會場上了樓,沈孝年忽然回頭盯住他們離去的方向,目光幽暗。一名闊太太還在他身邊不住地說笑,他收回目光禮貌地對她說了兩句話,然后舉著高腳酒杯離開了人群。 抬手叫來等在角落里的一名保鏢,他低聲交待了幾句,保鏢答應著出去了。沈孝年一口氣喝光杯子里的酒,向四周看了看,見無人留意自己,轉(zhuǎn)身也上了樓。 二樓小客房內(nèi),俞興遙不知從哪里找出了一副撲克牌,正在跟顧懷宣玩,門外忽然響起了敲門聲,有人叫了一聲:“興遙老弟,你在里面嗎?” 俞興遙聽這聲音耳熟,忙走過去開門,發(fā)現(xiàn)是生意場上的一個熟人,便熱絡地同他握了手,兩人交談幾句,那人邀請俞興遙去他們那邊喝酒。 俞興遙回頭對顧懷宣道:“懷宣,我過去一趟,你在這里等我,餓了就吃,渴了就喝。” 顧懷宣見他要走,有點失望,但還是點了點頭,獨自一人繼續(xù)玩那撲克。 不一會兒,外面響起了歡快的樂曲,大廳中央散開一個空場,幾對青年男女走入其中開始跳舞。顧懷宣被那音樂吸引著,心里如同長了草一般,放下?lián)淇送崎_客房的門,走到樓梯中段向下望。 衣著靚麗摩登的男女們在舞池中央旋轉(zhuǎn)成一朵朵鮮艷的花,顧懷宣聚精會神地看著,隨著樂曲含笑哼唱起來。 這時走廊最里面的一間房門打開,一個華服男子跌跌撞撞地走了出來,走到樓梯口時抬眼望過來,正是沈孝年。 顧懷宣微微一怔,見他面色泛紅,外套前襟敞開著,襯衫領口的前兩枚扣子解開了,身子搖搖欲墜的,全靠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撐在墻上。 二人對視一瞬,沈孝年略顯難為情地笑了一下:“小兄弟,又見面了。你是叫顧懷宣吧?” 顧懷宣不知怎的,心跳有些快,并且擔心俞興遙會忽然從哪個房間里竄出來和他吵架,下意識壓低了聲音道:“是的,沈先生,您這是怎么了?” “喝多了,唉,這群人,往死里灌我,勞駕,能不能請你扶我一把?!?/br> 說著沈孝年朝顧懷宣伸出一只手,那手修長勻稱的,手背上還殘留著一點曬傷后脫皮的痕跡。 顧懷宣見他的身體已經(jīng)向自己這邊傾斜過來了,只得快走兩步上前扶住了他。 沈孝年順勢攬住他的肩膀,歪頭看著他笑,語氣是非常的客氣:“我的汽車夫已經(jīng)下去開汽車了,你把我扶到門口就行,多謝了?!?/br> “不客氣的?!?/br> 顧懷宣架著沈孝年下了樓梯,忽然感覺這場景就跟二人第一次見面時一模一樣,不過這次他悄悄吸了吸鼻子,感覺對方身上雖有酒氣但卻不是很難聞,反而混合著一股子好聞的香水氣息。 二人出了別墅大門,果然看見院門外停著一輛黑汽車,只不過,停到了馬路對面。 沈孝年見了低聲罵道:“這個廢物,停的那么遠!明天我就開了他?!?/br> 顧懷宣見只是隔著一條馬路,也沒有很遠,自己干脆好人做到底,把這醉鬼送到車上去就得了,便說:“不要緊,我再扶著您走幾步就到了?!?/br> 沈孝年朝他遞過去一個感激的眼神:“謝謝。” 顧懷宣垂眼一笑,架著沈孝年穿過馬路來到車前,汽車夫急忙下車給他開了車門。這會兒時間還早,沒有提前離席的賓客,黑漆院門外只停了兩三輛汽車,陳家的門房在院子里翹著二郎腿邊磕瓜子邊向別墅里面張望。 沈孝年可能是真的醉了,上車時腳下不穩(wěn),一下摔進后排座椅上,他那條胳膊還攬在顧懷宣脖子上,這一摔連帶著將顧懷宣也拖進車內(nèi)。 顧懷宣撲在他身上,正想起身,一條手帕從天而降死死堵住了他的口鼻。他驚慌失措想要掙扎,可身后有人一抬他的雙腿將他完全推進了車里,緊接著車門“砰”一聲關緊了。 刺鼻的藥水味道和鋪天蓋地的眩暈幾乎同時朝他襲來,顧懷宣只來得及發(fā)出兩聲驚懼的嗚咽,就陷入昏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