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奉青進馬車的時候，顧蕭仍在屏息凝神。顧蕭將自己死而復生后的種種，回憶一遍，卻驚覺疑點頗多。

    且不說陳年舊事——當時盟主之爭，柳成舟對他提點頗多，他未曾聽聞柳成舟下山去歷練過，可柳成舟對各門各派的新起之秀了如指掌，他是何處去探得這些消息？

    更令他不解的是，柳成舟到底是因何要參加武林大會，又偏偏魔教來的時機如此巧妙，沒人見過柳成舟的死，現(xiàn)在尸首也毀了，顧蕭仍舊不愿相信，柳成舟那樣的人，會這般死去。

    柳成舟又是因何結(jié)識唐奉青，如何拿到解毒丹？即便是礙于面子不想直接將解藥交給自己，也不至于要那般對待自己。

    他的劍法雖是凌霄九劍，但那陰寒噬骨的功法又是何緣由？難不成走火入魔了？

    且說這唐奉青，他與自己相識于高家莊，恰巧救了自己，說是出任務(wù)，但他卻未曾聽得一樁駭人慘案，唐門的人，一出手，本就極其兇殘，更何況是殺字一號榜前十的人物。

    他不是不相信所謂的一見鐘情，他只是想不通唐奉青那樣的人也會如此罷了。

    更別說這次行動，唐奉青怪異舉動頻出，主動請纓取尸，卻又受慕容獻所雇，按理來說，與他是勢不兩立，卻又救了他一次又一次。

    迷題太多了……顧蕭揉了揉額角，他卻一個也猜不透，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唐奉青與柳成舟定有什么淵源，柳成舟不在了，他便只能在唐奉青那兒旁敲側(cè)擊。

    顧蕭一睜眼，就看到了坐在自己對面，不過幾寸遠的人，瞬間嚇了一跳，唐奉青歪了歪頭，看著他的模樣翹起了嘴角。

    對著這樣一張稚氣未脫的臉，顧蕭著實沒辦法把他與兇名在外的唐奉青聯(lián)系起來，唐奉青見他驚嚇之后仍在失神，不由得伸手在他面前揮了揮，顧蕭鬼使神差的摸上了他的臉。

    “這不是你的真面目吧？”

    唐奉青倒是坦然，點了點頭，顧蕭觸著他臉，手上的皮膚格外真實細膩，禁不住來回摩挲，唐奉青被他摸了一個來回就不愿意配合了，歪過頭皺著眉看他，“別給我揉出破綻來了?！?/br>
    顧蕭只好收回手，又頗覺遺憾，畢竟有那么一瞬間，他還擔心過唐奉青被人看見了真面目，不過細細一想，顯然是他多慮了。

    “天黑了，附近也沒有客棧和破廟，今晚在馬車上將就一晚?！?/br>
    顧蕭點了點頭，但一想到兩個大男人擠在一輛馬車里怎么看怎么怪異，便站起身道：“我也睡了好些天了，今晚我來守夜吧?！?/br>
    唐奉青拉住他，“我在外面灑了一圈藥粉，野獸不會來的，今晚還是好好休息，你風寒剛好，不要出去受凍了。”

    顧蕭找不到理由堅持，只好坐了下來，唐奉青拿出干糧和水遞給他，顧蕭卻不接，“我沒餓你吃吧?！?/br>
    唐奉青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沒毒，你不想我敲暈?zāi)闼偷皆弃F山莊就還是吃點東西?！?/br>
    顧蕭臉上一紅，有些著惱，果然聰明的人都是一樣的令人討厭，他只好接過干糧吃了起來。

    唐奉青看他終于肯吃東西了，獻寶一般拿出一把桂花糕遞給他笑著道：“嘗嘗，走之前順出來的?！?/br>
    顧蕭本來想問從哪里順的，但一想到運尸的事情，便明了了，他搖了搖頭推脫，“我不愛吃這個?！?/br>
    唐奉青還是固執(zhí)的把桂花糕塞給他，“隨你，不喜歡扔了便是?！?/br>
    顧蕭自然也不可能扔了，只好收了起來，兩人對坐無言，唐奉青摸出幾柄接近透明的刃器仔細地擦了起來，顧蕭見他心無旁騖，心思便活泛起來，喝了水潤了潤嗓子，“你跟柳成舟，是怎么認識的？”

    唐奉青擦拭的手一頓，似乎也不奇怪顧蕭會覺得他跟柳成舟認識，只是抹了抹在寒夜里折射出亮光的極薄刀面，幽幽開口道：“你就那么想挖個底朝天？哪怕事情遠超乎你的接受范圍？”

    黑暗里，唐奉青異樣的紅瞳波光流轉(zhuǎn)，像兩顆上等的翡翠，顧蕭盯了一會兒便覺得頭腦有些昏沉，他趕緊搖了搖頭，不敢再跟他對視，小聲嘀咕，“你到底還有多少本事…”

    唐奉青低低地笑了一聲，掏出了火折子，點亮了一盞小燈，掛在了車廂壁上。顧蕭這才將目光挪了回來。

    “我就是要挖，上極九州，下窮四海，我可以活得窩囊，但不能不明不白?！?/br>
    唐奉青便笑得更大聲了，“好，我就讓你明白。”

    顧蕭以為會是一個很長的故事，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目不轉(zhuǎn)睛地……只能落在唐奉青唇上，他不敢看那一雙眼睛，唐奉青的眼睛妖冶又蠱惑人心，讓他無從分辨真假。

    但他顯然高估了自己。因為他發(fā)現(xiàn)唐奉青的唇微微上翹著，似乎對這一切都漫不經(jīng)心，他逛集時沒少聽別人瞎算命，唐奉青的嘴唇很薄，說是這樣的人薄情，更薄命。

    “你是不是一直都好奇柳成舟為什么對各大門派了如指掌，為什么再次回到青云派性情大變?！?/br>
    這的確是困擾顧蕭的難題之一，但他微妙的發(fā)現(xiàn)唐奉青之前微微翹起的嘴角已經(jīng)抿起，他此刻竟更想讓那人還是笑起來好些，于是他輕咳了一聲掩飾自己的異樣，做出洗耳恭聽的模樣。

    “當年柳成舟被他父親接下山，柳成舟的雙親本是昆侖派的人，當年莫子禾禁止門內(nèi)人再修習替天行掌法，于是發(fā)召令召集門內(nèi)弟子回昆侖，許多人都以為是普通的召令罷了，卻沒想到莫子禾鐵血手腕，竟直接廢了門內(nèi)弟子的右手，強令他們修左手劍，新的弟子便只教昆侖劍法了?！?/br>
    顧蕭神色恍惚……他只知道莫掌門禁令弟子修習掌法，卻不知道其中有這彎彎繞繞，莫掌門已是如今江湖的領(lǐng)頭者，這些曲折自不會再有人奔走相告，他只是點了點頭示意唐奉青繼續(xù)說。

    “柳成舟小時候便入了青云派，他的父母早就厭倦了江湖廝殺，有退隱之意，借召令正好回教辭別，卻沒想到雙雙被廢了武功，然后他們一家三口在回程路上遇到了流寇……張真人找到柳成舟的時候，已經(jīng)是四年后了。”

    “……驟然逢此巨變，他變得冷漠也是人之常情，但為何對我……”

    “我只能給你還原當年的真相，他之如何對你，又豈容他人置喙。我遇到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殺光了流寇，放火燒了整個賊窩?！?/br>
    “怎么可能……他那時候不過還是個半大的孩子！”

    “呵誰知道呢，也許正因為是孩子，所以大家才放松了警惕。那窩流寇本來是我的目標，那也是我第一次失手，我只能捉了他回去跟雇主交差?！?/br>
    “他跟你回了唐門？”

    “是啊，入了唐門，知曉這些其實也不奇怪?！?/br>
    “好……可我還是想不明白，他后來已經(jīng)回到青云派，為何會變成那樣？”

    “郎君啊，唐門是什么樣的地方——你看看我，看看花海棠就知道了。”

    顧蕭咬緊了唇，顯然是不愿相信，唐奉青也不強求，畢竟殘酷的真相往往讓人覺得虛假，而人們總是要給自己諸多借口，去拆解蠶食內(nèi)心無法接受的抗拒。

    “我再問你，解毒丹到底是你的意思，還是柳成舟的？”

    似乎覺得這話好笑，唐奉青眉毛上挑了起來，“有何意義？我說是我的意思，你難道還要追究一個死人虛情假意？是他的意思，你還要去九幽黃泉拜謝一番不成？”

    顧蕭臉色一白，一提到柳成舟，唐奉青的言行舉止總讓他有種兩人十分相似的錯覺，明明兩人的性格與模樣一點也不像，但那嘴毒得卻是如出一轍，讓他無力招架。

    唐奉青脫了外袍遞給他，“夜里涼了，蓋上吧。”

    窘迫萬分的顧蕭此刻不想接話，只攏了攏衣襟。唐奉青猶豫了一瞬，還是湊過去給人搭上，顧蕭干脆抓住了他的手，四目相對，“你的眼睛，是走火入魔，還是修了什么奇怪的功法？”

    “這是一種秘法，如果你長時間盯著我的眼睛，你會昏睡過去?！?/br>
    “那你這人皮面具戴了有什么區(qū)別？別人靠著你這雙獨一無二的眼睛就可以找到你?！?/br>
    “不會，知道這個秘密的人，要么死了，要么說不出口。”

    “怎么就說不出口了！我改天就命人公之于眾，你的仇家怕是得從蜀中排到幽州城外去。”

    “你都要從魔教手里收留我了，還要斷我后路嗎？”唐奉青閉上雙眼，抬起右手輕輕撫過，再睜眼時，一雙紅眸竟變得與常人無異了。

    顧蕭又是一陣尷尬，“……原來眼睛可以變啊?！?/br>
    唐奉青微微翹起了嘴角，“還想問什么？”

    顧蕭卻沒他那般好心情，撇了撇嘴，窩到馬車一邊睡下了，“暫時沒了。我現(xiàn)在只恨自己年少不思進取，下山歷練也是吃喝玩樂，對這江湖簡直是一無所知。人心難測，同是唐門中人，你為魔教賣命尚且救我?guī)追腔êＬ膮s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我若能對各家各派了如指掌，識得那半柱香，比得上那柳成舟，也不至于到這般田地了?！?/br>
    “好歹也是武林盟主，何必妄自菲薄。”

    “你既與柳成舟相識，你難道不知道我與他，就好比云與泥！”

    “我會幫你……”明知道這只是顧蕭隨口抱怨，可對他來說，這好比栓牢他的繩索，唐奉青實在無法放任面前的這個人這般自怨自艾，他干脆也躺了下來，望著車廂里唯一的一盞燈，“但我有個條件?！?/br>
    “什么條件？”

    “跟我比試一場?！?/br>
    “什么？”顧蕭以為自己沒聽清，這是打瞌睡就有人送枕頭？巧了嘛，他這下試探唐奉青的實力豈不是光明正大。

    “或者說很多場?！?/br>
    “好啊，求之不得，多少場都行！”顧蕭說著已經(jīng)拉著唐奉青到了馬車外，“我看擇日不如撞日，有今日便莫待明日，出招吧，奉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