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玉璧與畫像

    百花宴后的第二天早晨，白茸在碧泉宮請晨安之后被留下來。

    昀皇貴妃把屋里侍立的宮人都轟出去，關(guān)好門窗，只留章丹和玄青，湊到白茸身邊，神秘兮兮：“我得了消息，皇上打算赦免顏氏。”

    白茸驚問：“誰說的？”手中的葵口小杯差點(diǎn)沒拿住。

    昀皇貴妃低聲說了個名字，白茸了然：“那咱們怎么辦？他要是出來了，還不得可勁兒地報復(fù)。皇上到底在想什么??！”

    “鬼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昀皇貴妃也很生氣，本以為就此可以擺脫顏夢華，沒想到這場仗他只是短暫地勝利了一小會兒。“皇上舍不得殺他也就罷了，現(xiàn)在居然還要放他，簡直不可理喻?！?/br>
    白茸道：“夏太妃知道了嗎？”

    “知道了。”

    “他怎么說？”

    “這件事本就在他意料之中。按照他的意思，復(fù)寵也并非完全是壞事，老家伙用他也忌憚他，因此只要稍加引導(dǎo)，他們自己就會窩里斗?！?/br>
    “我不要這樣！”白茸堅定搖頭，情緒激動，一想到所受的屈辱和折磨就恨得牙癢，“顏夢華把我害慘了，憑什么關(guān)幾天就能出來！如果他一直關(guān)下去，那我也不說什么，可現(xiàn)在他根本沒受到任何實(shí)質(zhì)懲處，就這么大搖大擺走出來，那我以前挨的打都白挨了嗎？”

    “我也是這么想的，他數(shù)次羞辱我，把我玩弄鼓掌之上，這筆賬可不是幾顆子午琉璃丹就能償還的。”昀皇貴妃表情陰狠，“我找你來就是想商量一下，咱們來個先下手為強(qiáng)?！?/br>
    “先下手？”白茸稍一琢磨便明白過來，憂心道，“你想殺了他？”

    “我之前一直想讓他生不如死，如今卻覺得他活著就是個威脅，只有徹底死了才能杜絕后患。”

    “皇上不會答應(yīng)的?！?/br>
    “皇上永遠(yuǎn)不會為個死人真去計較什么。”昀皇貴妃道，“顏夢華設(shè)計害死曄貴妃，你看皇上說什么了嗎？咱們這位皇帝要說有什么最出彩的本事，那一定當(dāng)屬和稀泥?！闭f罷又冷笑，“就算他生氣又如何，他喜歡你，也離不開我，咱們倆大可以高枕無憂?！?/br>
    “你想怎么做？”

    “很簡單，他不是曾在你飯食里下毒嗎，咱們也這么辦，給他來份毒蘑菇湯，喝下立死。就算查出來，也能把責(zé)任推到尚食局，畢竟有些蘑菇長得很像，一不小心搞錯了也是常有的事?！?/br>
    白茸想了又想，緩緩道：“可我不想讓他這么死掉。我要讓他被皇上親審定罪處刑，只有這樣，我才是光明正大地贏他。”

    “愚昧！他害你時可沒想過光明正大。”

    “可我就是想讓他在光天化日下接受審判，我要贏得漂漂亮亮，讓他輸?shù)眯姆诜??！?/br>
    “你這樣有什么意義呢，放棄這個機(jī)會，可就再難置他于死地。”

    “我要讓皇上親自下旨對他裁決，不是模棱兩可的禁足，而是真正意義上的處罰?！?/br>
    “你為什么非要這么做？”昀皇貴妃不耐煩地來回走。

    “因?yàn)椤卑兹谆腥挥浧瓞幍墼f過的話，“我答應(yīng)過他，無論世事如何變遷，我永遠(yuǎn)都是最初的那個白茸?！?/br>
    “哈哈……”昀皇貴妃嗤笑，“你覺得自己能守住初心？我告訴你吧，我們所有人進(jìn)宮前都是真善美，我踏入宮門前都沒碾死過螞蟻。曄貴妃曾經(jīng)連雞都不敢殺，可自從封妃之后都敢矯詔殺人。你所痛恨的顏夢華最開始時也是天真爛漫，溫溫柔柔，可你看現(xiàn)在呢，成了猙獰的怪獸?！?/br>
    “……”

    “你能避免得了嗎？早晚有一天你也會活成我們的樣子。人前嫉妒新人們的花信年華，人后關(guān)起門來抱著回憶在一次次失望中期待帝王的駕臨。曄貴妃為什么看你不順眼，為什么我要除掉你，你還不明白嗎，我們的仇恨源于恐懼。同樣，有朝一日你也會這樣，活在誠惶誠恐里，看著比自己年輕漂亮的美人們環(huán)伺帝王周圍，而自己只能端莊地坐在椅子上扮演好貴妃乃至皇貴妃的角色?！?/br>
    “我……從沒想過……”

    昀皇貴妃不給他說話的機(jī)會，繼續(xù)道：“你想守住的初心只存在幻想里，在這高屋廣廈之內(nèi)，手段不重要，能活下來笑到最后才是王者。”

    白茸有些猶豫。

    “機(jī)不可失，失不再來。想想他怎么對你的。”昀皇貴妃道，“一旦他復(fù)出，和太皇太后聯(lián)手，你我就死定了?！?/br>
    白茸垂眼：“具體怎么做呢，尚食局會聽我們的嗎？”

    “蘇方會去安排一切?！标阑寿F妃道，“咱們只需保證他能喝下去?！?/br>
    “這如何保證得了，嘴長他身上，萬一他不想喝或是賞給別人，那計劃就全完了。”

    “得找人看著他喝下去?！?/br>
    “誰？”

    昀皇貴妃對他笑。

    白茸被盯著發(fā)毛，說道：“我？”

    “你難道不想親眼看著他死？”

    白茸當(dāng)然想，可同時也知道這其中的風(fēng)險，說道：“還是找別人吧，他對我有戒心，我?guī)淼臇|西他興許一口都不碰?！?/br>
    昀皇貴妃想想也是，說道：“也罷，那就換一個人，我想到一個更合適的也更不容易引起他懷疑的人選?！?/br>
    “旼妃？”

    昀皇貴妃露出一抹陰險的笑：“我可指使不動他。還記得田貴人嗎，人家也是思明宮的座上賓呢。”

    他們又詳談了日期和善后事宜，敲定很多細(xì)節(jié)，甚至連瑤帝質(zhì)詢時的答語都提前串好，保證可以互為印證，等他們覺得準(zhǔn)備得差不多時，日頭已然升到最高處。

    白茸謝絕昀皇貴妃一起用午飯的提議，從碧泉宮出來后，拉著玄青一路慢行。

    他說道：“剛才你也在屋內(nèi)，都聽見了，我這么做到底對不對??？”

    玄青小聲道：“奴才以前就說過，宮里行事不能只看對錯，還要看立場。站在皇貴妃的立場上來看，這件事并沒有做錯。有道是當(dāng)斷不斷，反受其亂。顏氏一日不除，您一日不得安寧?！?/br>
    “皇上知道了會不會生氣？”白茸停下，“我其實(shí)特別想問他到底怎么想的?！?/br>
    玄青道：“主子千萬別問?！?/br>
    “為什么，旁敲側(cè)擊一下也不行？”

    “您想啊，皇上沒提起來擺明了是不想讓您知道，您這一問，不就等于告訴皇上有人揣測圣意傳遞消息，他會覺得您派人盯梢。更何況您問了也沒用。若皇上執(zhí)意將人放出，您要怎么辦，是大鬧一場還是就此咽下這口氣？如果您想一勞永逸，那就當(dāng)不知道這回事直接下手去做，萬一被發(fā)現(xiàn)了就直說要?dú)⑷诵购?，到時候木已成舟皇上也只能接受。可如果您在與皇上溝通之后再做下這事，那就等于是挑釁君威，皇上肯定得追究責(zé)任?！?/br>
    “那我現(xiàn)在……”

    “讓皇貴妃安排去，就算皇上震怒，您也最多是個知情不報?！毙嗟?，“碧泉宮倒霉，對您也沒壞處啊?！?/br>
    白茸重新審視眼前的人，心想，得虧玄青長相一般，否則要是被瑤帝看中收入后宮，又會多一個厲害的主兒。

    下午，瑤帝騰出時間帶白茸去了內(nèi)庫。

    白茸裹著披風(fēng)進(jìn)到庫房，被陰冷的空氣激到，連打兩個噴嚏，瑤帝環(huán)住他的腰靠近，說道：“冷嗎？”

    “現(xiàn)在不似以前了，怕冷?！?/br>
    瑤帝想抱住他給他溫暖，可白茸靈巧地一閃身躲開了，步子剛巧停在一個圓形雙龍玉璧前。那玉璧被架在烏木底座上，通體白潤，大如圓盤，中心透雕兩條首尾相接的飛龍，玉璧盤面上雕琢簡單的勾形花紋，外緣延伸出猶如雙耳的云紋圖案。白茸被它古樸的造型吸引住，憑直覺道：“它是古董嗎，看著有些年頭了。”

    “眼力不錯，確實(shí)是古董?！爆幍壅镜剿韨?cè)，撫摸玉璧紋路，“它是一千多年前一位皇帝的陪葬品?！?/br>
    “那怎么會在這兒？”

    “可能被盜了吧?！爆幍鄄灰詾橐?，“朕也不清楚，這東西放在內(nèi)庫已經(jīng)好幾十年了，興許是以前某位皇帝不知從何處挖來的藏品?！?/br>
    “它好大呀，不像現(xiàn)在的玉璧，都是巴掌大小?！卑兹着隽艘幌?，盤面很涼，比其他玉石擺件都涼。

    “相傳它能辟邪，大概古人覺得做得大效果好?！爆幍鄄恍派穹?，說完哈哈直笑。

    白茸也被逗笑了，隨即想起那個夢來，說道：“我總是厄運(yùn)纏身，說不定也該辟邪?！?/br>
    瑤帝道：“這是陪葬品，擺屋里多不吉利?！?/br>
    “擺這兒就吉利了？”白茸道，“先前還說看上哪個就拿哪個，現(xiàn)在又反悔，我看陛下就是舍不得。”

    “怎會舍不得，你就是把這庫里東西都搬空朕也舍得?！爆幍刍仡^對遠(yuǎn)遠(yuǎn)跟著的銀朱說，“你記下，待會兒就找人搬到毓臻宮。”

    銀朱欠身稱是，對旁邊的玄青道：“皇上對晝主子是真好?！?/br>
    玄青側(cè)頭耳語：“以后還得您多照拂，趕明兒請您喝茶。”

    銀朱斜眼：“毓臻宮的茶水就免了，我期待有一天去宸宇喝茶?！?/br>
    玄青心下突突跳。銀朱侍奉瑤帝二十多年，是其最信任的心腹及伙伴，他的意思很大程度上代表了瑤帝的意思。

    白茸走到庫房下行的臺階處，想起地下一層更寒涼就沒有下去，而是繼續(xù)往里走，邊走邊看，不時指指點(diǎn)點(diǎn)，一路上要了不少好東西。有翡翠盤長紋簪子、點(diǎn)翠葫蘆釵、金臂釧，金項圈，有掐絲琺瑯的八件套碗碟、雕刻仙人醉酒的犀角槎杯、一對兒五彩鏤空云紋的落地大花瓶，鑲嵌八寶螺鈿的方勝形套盒，還有鑲滿紅藍(lán)寶石的象牙雙連亭式桌燈、純金打造的西洋座鐘，各色珠寶合制而成的月宮仙境盆景。甚至還挑上一件用整塊碧玉透雕而成的筆筒。

    瑤帝問他：“你又不寫字，要筆筒做什么？”

    白茸道：“它好看。再說，有了筆筒不就寫字了。”

    瑤帝忍不住笑起來：“這回可不要像以前似的，只練幾天就擱置了?！?/br>
    “都怪陛下沒有每日教我，我這才荒廢了?！?/br>
    “真是好沒道理呀，你沒有恒心練字，倒怪起朕來?！?/br>
    “古人云：養(yǎng)不教，父之過?！?/br>
    “什么？”瑤帝先是愣住，隨后又大笑起來，一把抱住白茸，揉揉腦袋瓜，“朕又不是你老父，怎么還扯到這上面去了?！?/br>
    白茸臉上一紅，把人推開：“哎呀，我說錯了，不是這句。是后一句?！闭f罷，歪頭認(rèn)真想起來，可他沒讀過幾天書，僅有的記憶早被生活的艱辛給磨沒了，現(xiàn)在是話到嘴邊卻說不出，“怎么說來著，好像是教什么，師什么?！?/br>
    “教不嚴(yán)，師之惰?！爆幍劢涌?。

    “對對，就是這句?！卑兹酌蜃煲粯?，“您看您自己都說了，還怪我嗎。分明是陛下沒有嚴(yán)格要求，才使得我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責(zé)任在您呀?！?/br>
    “狡辯?！爆幍墼谒ü缮吓牧艘幌拢f道，“以后你每天寫上十篇，然后送到銀漢宮來，朕給你批復(fù)?！?/br>
    “??？”

    瑤帝嚴(yán)肅道：“你不是嫌朕沒有嚴(yán)格要求嘛，這次就嚴(yán)格一回。你若寫得不好，朕就用戒尺罰你?！?/br>
    “才不要呢?！卑兹仔闹约旱淖衷僭趺淳氁策_(dá)不到瑤帝的標(biāo)準(zhǔn)，要真這么執(zhí)行，手非得打廢了不可?！白謱懙貌缓每从衷趺戳?，能認(rèn)出來就行唄?！彼涣餆熍茏吡?，唯恐瑤帝真的下達(dá)旨意。

    瑤帝當(dāng)然也只是開玩笑，連忙追過去，最后他們停到一幅掛畫前。

    “畫的是誰？”白茸問。

    瑤帝凝視畫像。畫中人身穿玫紅禮服，端坐椅中，寬大的衣衫遮掩住身材，只有從那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才能料想出纖細(xì)苗條的腰肢。面容不美艷不平庸，一雙明眸射出光彩，好似包容世間所有?！八窍鹊鄣馁t妃，朕的嗣父。”

    “他……”白茸覺得該說些什么，但又不曉得怎么說，突然之間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對瑤帝的了解是那么少，少到只知道他是一個皇帝，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知道。

    相對于他的無措，瑤帝顯得很平靜，輕聲道：“畫這幅畫的時候他已經(jīng)病重，你看他坐得那么直，其實(shí)是把腰捆在椅背上，畫師沒畫出來而已。當(dāng)時我就在邊上陪他，他一直咳嗽，我說別畫了，他卻說這是他唯一一幅畫，一定要留下來，給我當(dāng)念想?！彼]上眼，腦中閃過那個憔悴卻強(qiáng)顏歡笑的人。在他看來，嗣父是那么美那么溫柔，擁有值得稱贊的所有美德?？删褪沁@么一個完美的人在畫像完成后的第三天就去世了，都沒來及看一眼裝裱完的畫作。而他的父皇甚至都沒去床前看過一眼。

    白茸注意到瑤帝的失落，執(zhí)起他的手：“陛下切莫太傷心，賢妃地下有知，看見您成為一代帝王，定會高興?！?/br>
    瑤帝攬過白茸，不帶任何情愛色彩地靠在肩頭，現(xiàn)在他不是皇帝，只是思念至親的梁瑤。

    玄青站在不遠(yuǎn)處，從無數(shù)隔架的縫隙中去看畫像。半晌，他忽然像發(fā)現(xiàn)什么似的去瞧白茸，目光來回掃視，最終恍然大悟般緩緩呼出長氣。一旁的銀朱既不看畫也不看前面兩人，望著灰色地面，悄聲道：“這回明白了吧，如晝也好白茸也罷，他們也許不是最美的，但他們身上都或多或少地有著賢妃的影子，形似神更似，不爭不搶恬淡隨意。”

    玄青卻想，就是因?yàn)橘t妃不爭不搶，所以才被先帝冷落，否則也不至于抑郁而終。他看著抱在一起的兩人，思忖，雖說天子一怒伏尸百萬，但顯然瑤帝是不具備這種魄力的，往好了說是仁慈，往差了說就是懦弱。而正是這種優(yōu)柔寡斷才造成如今各方廝殺的局面，要是早做決定，斷了其他人的念想，后宮早就太平了。

    銀朱靠近他，小聲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立后這件事皇上不得不慎重考慮，他既不想讓四大家族的人當(dāng)皇后，也不想讓自己選中的人成為太皇太后的眼中釘，所以拖著是為大家好?，F(xiàn)在皇上之所以不說立后的事，就是想給太皇太后一種錯覺，讓他覺得皇上誰都喜歡誰都有成為皇后的可能，讓他精力分散開，別針對一人?！?/br>
    玄青點(diǎn)頭，心道瑤帝還真是用心良苦。不過，他依然覺得瑤帝這步棋下的不怎么樣。

    過了一會兒，瑤帝摟著白茸出來了，臉上再無傷感，反而眉飛色舞：“就這么說定了，待會兒朕就下旨，讓畫師進(jìn)宮?！?/br>
    “我想讓陛下跟我一起。”

    “乖，朕明天還有事。”

    當(dāng)天吃過晚飯，玄青趁瑤帝不在問白茸：“皇上召畫師進(jìn)來干嘛？”

    “給我畫像?！卑兹足裤降?，“已經(jīng)說好了，就在銀漢宮?！?/br>
    “真是殊榮啊，整個后宮您是頭一個有畫像的?！?/br>
    白茸很興奮，趴在軟墊上翹起腿上下呼扇，褲子落到膝彎，露出雪白的小腿：“快幫我想想明天穿什么衣服，我要打扮得最漂亮。”

    玄青笑道：“好，奴才一定把您包裹成天仙?！?/br>
    白茸笑嘻嘻道：“你抽空再去趟毓臻宮，把今天皇上賞賜的東西送回去，另外督著他們把宮室布置得慢些?！?/br>
    “慢些？”玄青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們做得慢些，我就能老住在這兒了?！?/br>
    玄青不禁笑出來，見瑤帝走近，悄悄退出去。

    “你若想總住這兒就跟朕直說，還用耍這些小心眼兒？”瑤帝一把抓住白茸腳踝，將白嫩的腳丫貼在自己臉上蹭。

    “啊啊……”白茸覺得癢，一伸腿正踹瑤帝臉上，瑤帝非但不生氣，反而直接除了衣服撲上來，和白茸倒臥在一堆軟墊里親親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