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八角亭里布了張圓形的石桌，桌旁有石凳，邵凡安走上前去，賬房先生朝一旁的石凳上一側(cè)手，說：“坐?！?/br>
    邵凡安也不和人家見外，撐著凳子坐下來，眼睛略略掃過桌上攤著的那堆卷冊，沒細看，只是挑了個話頭，問道：“先生這是在忙對賬？我冒然闖了進來，恐怕是打擾先生了?！?/br>
    “你來得正是時候，我對賬對得有些乏了?！辟~房先生合上卷冊，把算盤推到一邊，又松了松手腕上的袖扣，“剛好可以歇歇眼睛?！?/br>
    他一副要暫作歇息，閑談片刻的模樣，一旁候著的小童立刻奉上茶水，一杯落在賬房先生面前，一杯落到邵凡安面前。

    邵凡安轉(zhuǎn)了轉(zhuǎn)杯子，攀談道：“這流水賬臺可都是精細活兒，確實勞心費神。”

    “都是些成年累月的舊賬了，一年疊著一年的，有結(jié)有賒，實在不好清算?！辟~房先生低頭抿了口茶，一雙笑眼望過來，“特別是，有些賬面上走的是金銀錢票，可有些不是。這一樁一樁的生意，各有各的代價，每年核算起總賬來，總是格外令人頭疼?！?/br>
    邵凡安仔細品他語氣：“先生這是……在藥谷做了多年的老賬房了？先生可是本地人？”

    “算是半個本地人吧?！辟~房先生聽得一笑，“多年的老賬房倒是真的?！?/br>
    邵凡安一聽這話就覺得有點戲啊，住得越久按理說見識就越廣，他趕忙把閑聊的話頭往這附近的風(fēng)土人情上帶，三五句話聊出去再扯回來，閑天兒墊得差不多了，趕緊把懷里那張紙取出來，展開了遞過去：“欸對了，有件事情還得勞煩先生幫我看一看，這附近……可有哪里的人是這種著裝打扮的？”

    賬房先生放下茶杯，垂眼細細看了看那張圖，末了抬起臉來問：“這莫不是入葬時穿的喪服？”

    一聽這句，邵凡安頓時精神一振。

    他這一上午到處跟人套話，半句都沒提過喪葬二字，不為別的，就單純怕人家覺得晦氣，可賬房先生卻是自己一眼瞧出來的，看來是真知道些什么。

    邵凡安立馬回話：“對，確實是葬服，先生是怎么看出來的？”

    “這處暗繡，紋在領(lǐng)口里側(cè)，是有死后入極樂之地的意思?！辟~房先生道，“不過記得未必準確，只是年輕時的一些游歷見聞罷了，你若有興趣，從藥谷那個方向離開，往更北的地方去，去幽山山腳下走上一遭，興許能有什么收獲?！?/br>
    “多謝先生指點，已經(jīng)是幫了大忙了。”邵凡安心中大喜，自己也沒想到師父給的這么一條模棱兩可的線索，居然真能續(xù)下去。

    他連聲道謝，又和賬房先生聊了幾句，兩人手中的茶水見了底，他沒再多做叨擾，起身道了別，想著有緣自會相會，臨走前還留了名字。

    賬房先生站在八角亭外的臺階上，送他離去時，禮尚往來，也報了姓名：“敝姓杜，杜如喜?！?/br>
    邵凡安從綠蔭地里一出來，就繞進了苗圃的小石子路上。他想著得找?guī)煹馨才乓幌孪乱徊降挠媱潱Y(jié)果師弟沒見著，反而在另一條路的拐角處發(fā)現(xiàn)了段忌塵。

    段忌塵一開始沒注意到他，自己低著頭在走路，一步步走得很慢，手里把玩著什么小東西。

    那兩條小路最終匯成了同一條大道，邵凡安看了眼他倆的距離，快走了兩步，先一步行至大道上。

    可能是他趕路這兩下動靜大了些，段忌塵慢了半拍抬臉看到他，第一個反應(yīng)是匆忙間把手里東西收進袖子里，還單手負到腰后。

    邵凡安著急走人呢，半回過身和他客套的抬了下手，招呼了一下就想走，結(jié)果背后響起腳步聲，他側(cè)過頭，看見段忌塵快走幾步跟了上來。

    “好巧?！倍渭蓧m站到邵凡安身邊，和他并肩而行。

    邵凡安應(yīng)道：“好巧?！?/br>
    段忌塵側(cè)過臉去看了看他，瞥了一眼視線就收回來，垂下眼來瞧了瞧路，走了兩步又望過去，淡淡問道：“你要去哪里？”

    邵凡安是要去尋師弟，便應(yīng)付著答道：“四處走走?！?/br>
    段忌塵神態(tài)自若的點了點頭，過了片刻，說道：“谷主托我去辦的事情，我都辦完了，現(xiàn)下正好也沒什么事情?！彼Ａ艘煌?，握拳掩著嘴，輕輕咳了一聲，“咳，我可以帶你四處轉(zhuǎn)轉(zhuǎn)?！?/br>
    “嗯？”邵凡安腦子里還在琢磨幽山呢，頓了一下才回道：“怎好添麻煩，不必了。”

    “倒也談不上麻煩。”段忌塵抿了下嘴，神情稍稍繃緊了，走了兩步，臉上又恢復(fù)了那股子淡然，看似隨意地道，“這附近有一處桃花源地，不知你可有聽聞過，那里的桃花釀堪稱一絕，入口甘甜，回味無窮。”

    邵凡安哐哐趕路，道：“哦，是嗎？”

    “嗯?！倍渭蓧m神色內(nèi)斂，顯得十分從容，說話的語速也拖得慢慢的，“我記得你不是喜歡喝酒，如果有空，我?guī)恪艺埬闳ズ忍一ㄡ??！痹捳f到后半，他下意識抬眼望向邵凡安。

    邵凡安停了步子，也在看他。

    倆人的視線一下子撞到一起，段忌塵微微一怔，邵凡安皺起眉來。

    這……不太對味兒吧？

    邵凡安眉頭皺得緊緊的，他其實昨天就稍微覺出點兒不對味了，但當(dāng)時沒多琢磨。關(guān)鍵這事兒也不能說是不是他想得太多，該說不該說的，總得避個嫌吧。

    他就開門見山地道：“段公子，這不太好吧?！?/br>
    段忌塵的神情明顯有一瞬間的怔愣，但他立刻錯開視線，眼皮一落，那一小撮情緒很快就消失了。他側(cè)開臉，再開口時語氣又恢復(fù)了平靜：“也對，你酒量不好，那不喝便不喝了，那里的蒸魚也很好吃，我……”

    “段忌塵?！鄙鄯舶惨恢卑欀?，覺著自己話說含糊了段忌塵是不是聽不明白，便沉下聲音道，“我吃什么喝什么，都跟你沒多大關(guān)系，cao心你該cao心的事情?！?/br>
    此話一出，段忌塵的神色狠狠晃了一下。他動了動嘴唇，但沒說出話來，整個人都像是短暫地愣了一下，兩只手似乎不知道該往哪兒放了，先是垂在兩側(cè)，而后又突然背到了身后。

    他背手時一甩袖，還把什么小玩意兒給甩出來了。

    邵凡安說完那句本是想轉(zhuǎn)身離開的，結(jié)果一抬腳，剛好一腳踩了上去。

    鞋底被硌了一下，邵凡安也不是故意的，趕緊挪開腳，想彎身去撿，段忌塵快他一步，一貓身就把那個小東西拾了起來，還把手縮進了袖子里。

    邵凡安抬眼看向段忌塵。

    段忌塵負手站好，臉上的神情看著沉著平穩(wěn)的，腰板挺得筆直，但臉頰真是一剎那間便漲紅了。

    邵凡安一時啞然。

    段忌塵手再快，那也沒他眼睛快啊，再藏也沒用，剛剛一閃而過的小東西他瞧清楚了，是一只草螞蚱。

    還是一只被他不小心踩壞了的扁扁的草螞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