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涯，會議廳。

    “今年的調(diào)教師大會的轉(zhuǎn)型工作進入了收尾階段，從底層框架的搭建開始，到方案的推行和成功落地，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離不開各位的傾力配合。”

    霍斯將PPT翻到了最后一頁的致謝上，繼續(xù)道，“正式的會場在西側(cè)新改建的空中斗獸場。本次的規(guī)則和往年不同，為了轉(zhuǎn)化顧客的潛在消費能力，今年的考核項目由到場的嘉賓決定?！?/br>
    “雖然考核的最終成績由我和其他名譽調(diào)教師給出，但表演項目的不確定性意味著對各位調(diào)教師的專業(yè)能力有了更嚴苛的要求，希望大家能認真對待這次的大會的考核?！?/br>
    “如果大家沒有別的問題，今天的會就到此結(jié)束?！被羲龟P(guān)掉了投影儀，整理起自己面前的資料，對著身邊早已經(jīng)收拾好東西，雙手插在兜里早已經(jīng)準備離開的白夜低聲道，“止卿，留一下。”

    白夜無奈地坐了回去，等會議廳里其他調(diào)教師陸陸續(xù)續(xù)離開后，才摘下墨鏡，露出黑色鏡片下惺忪的睡眼，不耐煩道，“你是又想搞什么麻煩的東西嗎？免開尊口。”

    白桉穿著整齊，黑色的口罩隱去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一雙澄澈的眸子。他放下了整理好的會議紀要，從下方的席位走到了白夜身側(cè)，雙膝跪地，乖順地等待著二人交談。

    這里沒有外人，他的身份對霍斯來說不是什么秘密，名為白月的偽裝在膝蓋落地的瞬間便被他丟掉了。他早已經(jīng)習慣在兩個云泥之別的身份中切換，沒有半分不適。白夜需要他是什么，他便是什么。

    “我想了想，普通的調(diào)教師考核未免有些無趣?！被羲罐D(zhuǎn)著手里的鋼筆，目光落在白桉的身上，意味不明地說，“畢竟，我這里不是所有的調(diào)教師都像白月大人一樣聰明，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也不是所有調(diào)教師都有被止卿看上的運氣。鞭子繩子都是手把手親自教的。裝人扮狗，白月大人可是如魚得水啊?！?/br>
    “少主，白月只是聽從主人的命令，當不得您這樣的評價?！卑阻駥㈩^恭順地低了下去。

    “主人？”霍斯挑了挑眉，顯然是沒想到這二人的關(guān)系又近了一步，看向了白止卿眼神里帶著些恨鐵不成鋼的無奈，“你這場賭是越玩越大，但愿他不是條會反咬主人一口的狗?！?/br>
    白夜瞥了一眼霍斯，靠回了椅子里。伸手摸著白桉的發(fā)絲，擺出來一副“和你無關(guān)”的表情。

    霍斯接收到了他的表情，自動過濾掉了里面夾雜的挑釁，一臉從容地回敬給白止卿一個讓他沒忍住翻白眼的要求。

    “止卿你壓軸，來場公調(diào)給我鎮(zhèn)鎮(zhèn)場子？”

    果不其然，預(yù)料之中。白止卿連恕不奉陪都懶得說，轉(zhuǎn)身便要離開。

    “評分的工作你不用參與了，我和迦葉黑鴉他們來做就行，”霍斯拋出了第一個讓步，見白止卿并沒有改變心意的兆頭，反而勾起一個穩(wěn)cao勝券的笑容，好整以暇道，“你不是還要帶白月去見陸陽嗎？”

    語罷，正欲離開的白止卿和跟在他身后的白桉幾乎是同時頓了一下。

    “壓軸公調(diào)的奴隸你自己去挑，云海涯的人只要合你心意，隨便你用?！?/br>
    霍斯刻意強調(diào)了云海涯的人，而并非奴隸。言下之意便是包括了白桉。對于這個無法查清底細的奴隸，霍斯隱隱察覺到一些不妥之處，無論旗萊陸家的目的是云海涯，還是白氏資本，他都無法作壁上觀。

    刀尖舔血的生意容不得半分差池。這是灘渾水，而探清這潭渾水最好的辦法，就是把池子里的水抽干，暗礁也好暗流也罷，只有徹底暴露出來，才不會構(gòu)成威脅。

    白止卿如果能用白桉在陸陽面前來完成這場公調(diào)，起到的作用不亞于給抽水的工作加了一個電動泵機。

    這個道理，霍斯明白，白止卿自然也明白。

    憑借從小到大的交情和默契，白止卿瞬間便聽懂了霍斯的話外音和他的目的?？杉幢闳绱?，被利用也是一種極其不爽的感覺。

    “自然是可以?！彼D(zhuǎn)身對霍斯露出了他慣用的禮貌微笑，嘴角彎起的角度里藏了別有深意的危險和敷衍，反諷道，“畢竟是霍老板交代的事情，我一定不讓你失望?！?/br>
    從霍斯提到陸陽時，白桉的眸子里就蒙著一層灰撲撲的東西，他沒有察覺到二人話語間的博弈，機械般麻木的起身，跟上了白夜離開的身影。

    陸陽……又是陸陽……

    第一次看見這兩個字的時候，他只感受到一些朦朧的情緒。他默念陸陽這兩個字的音節(jié)，好像有一陣經(jīng)年的風從遙遠的過去吹來，將他塵封多年的記憶掀起一角。連帶著吹落積年的塵埃，嗆得他不敢喘氣，澀得他不敢睜眼。

    茫然中，他從眼睫的縫隙里看見那些塵埃在光里起舞，孤獨又壓抑，讓他覺得難過至極。

    時隔不久，這個名字再次出現(xiàn)。除了這些朦朧的情緒以外，一些不好的回憶也隨之而來。七零八亂的畫面在他腦海中滾動起來，他分不清那是夢境還是幻覺，他聽見了自己靈魂在哀泣的聲音。

    他緊緊地閉合著雙眼，跪在一片黑暗之中，身體不住地顫抖著。他在排斥、在抗拒。但那些畫面不停地滾動著，甚至裹挾著雜亂的聲音接踵而至，如陳年烈酒一般，帶著歲月的辛辣，無孔不入，沁入了他的沉疴。

    抬手掩面，白桉不敢去看那些畫面，可畫面中雜亂的聲音還是入了他的耳。

    “桉，我?guī)阕?，我們離開這里?！?/br>
    “我們?nèi)齻€要永遠在一起！”

    “今天是我生日，你們?nèi)臀艺欢涿倒灏?。?/br>
    溫和爽朗和清脆動聽的聲音一起，帶著如風貫耳般的熟稔，勾得他睜開了躲避的雙眼。

    然而就在他睜眼的瞬間，溫馨和睦轉(zhuǎn)瞬崩塌、蕩然無存，徒余廢墟、血泊、塵封的玫瑰。

    他還沒有來得及消化沁入心脾的刺痛，便又被拉入了第二幕。

    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夢到過這個場景。他看到了高樓之上的銀發(fā)少年，直升機螺旋槳轉(zhuǎn)動帶來一陣陣熱浪，將少年的衣角吹得獵獵作響，鉆入衣衫的灼熱空氣炙烤著他的皮膚，卻暖不了他冰冷沉寂的心。

    與以往的夢境不一樣。此刻，他不再置身事外，他好像意識到了，夢境中的銀發(fā)少年，就是自己。

    他在一片白噪聲中捕捉到了一些對話，準確來說是嘶吼、叱咄、詛咒。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嗎？快住手啊！”

    “殺了我??！”

    “你這樣的人就應(yīng)該下地獄！”

    夢境被按下了倍速播放，畫面一幀一幀閃過，又被野火燎得只剩帶著火星的灰燼，還有轟鳴、哀求、脆弱的脖頸。

    窒息感頃刻間充斥了他單薄的身體，身臨其境的陌生回憶用極細的鋼絲織出一張網(wǎng)，貼合在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隨著脈搏一點點收緊，嵌入了皮rou。反復(fù)切割著他萌生不久的意識和靈魂，試圖逼他再次將它們散去。

    救我！

    他從沒有這樣痛過，他想要逃離這里，無數(shù)雙手從黑暗中向他伸出，小腿的皮rou被撕扯得翻卷，他顧不上深可見骨的傷口，吶喊掙扎著，全力掙脫了黑暗中的阻礙，拖著血痕向有光的地方走去。

    他滿懷希望，光融在他眸子里徐徐漾開。他正欲伸手去觸摸那束神明的光……

    只差一毫。

    他突然聽到了一個嬌俏的少女聲音。

    “桉哥哥，我脖子好痛。這里好冷，你為什么不來陪我？”

    他被這個聲音釘在了原地，映著光芒閃爍的眸子徹底灰了下去，渴望觸碰光的手被他自己一寸一寸收回，放棄希望的痛不亞于被生生折斷了骨骼。

    他含著淚，卻扯出一個極盡溫柔的笑，轉(zhuǎn)身注視著身后的無盡黑暗，“對不起，哥哥不走了，哥哥留下來陪……”

    啪嗒——

    “桉兒，在想什么呢？”在一處沒人的角落，白夜將三魂去了七魄的白桉抵在墻上，看著他蒙著絕望的眼睛問道。

    熟悉的氣息裹挾著威壓撲面而來，他沒來得及把那句話對女孩的話說完，便被白夜強行從黑暗中抽離了出來。快要分崩離析的靈魂被逼迫著重新回到了軀殼里。所有不安定的情緒在面對來自白夜的壓制時，全部轉(zhuǎn)化成了臣服。

    “主人……桉兒……”　白桉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目光四處閃躲，他被白夜近在咫尺的目光審視著，大腦一片空白。

    “又想陸陽了，對嗎？”白夜勾起了他的下巴，將閃躲的權(quán)利收回，雖然是問句，卻下了不容置疑的結(jié)論。

    辯無可辯。

    “是……”白桉下意識承認，卻倏然嚇得回過了神，連忙否認，“不是！主人……”

    “桉兒只是想到了一些夢，不是想陸陽……”白桉開始辯解，朦朧的難過夾雜著錐心之痛還未消散，他快要破碎的靈魂還在顫抖，但他顧不上什么陸陽了。

    此時此刻，他眼中只有面前的白夜。

    “桉兒不會想陸陽……桉兒只會想主人……”他不知道自己在辯解什么，他的本能不想讓白夜誤會。在他心里，這個名為“想”的情感是獨屬于白夜的，可他又無法拋開自己的身份去將自己的愛意剖析給白夜看。

    “桉兒，只想主人的……”他又低聲重復(fù)了一遍，之前的辯解顯得更加蒼白無力起來。

    總是這樣，白夜輕飄飄的一句話，就能將他置于一個進退兩難的境地。他被白夜抵在墻上，身后的手指不安地絞在一起，等待著白夜的發(fā)落。

    “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卑滓剐牡纵p笑，看破不說破，他聽得出白桉話里話外的意思，只覺得小奴隸驚慌的神色和紅透的耳根可愛得緊，故作嚴肅道，“再當著我面走神的話，就罰到你再也不敢?！?/br>
    白夜斂起了壓迫性的氣場，大發(fā)慈悲地松開了對白桉的鉗制。白桉的心意昭然若揭，至于陸陽，多思無益。白夜自信可以將白桉對于陸陽的心結(jié)解開，不急于一時，他們的時間還長。

    白桉有些怔然，心底的愛意瘋長，嫩芽帶著花苞圍在他身上，他匆忙間將一團亂的枝丫扯了下來，塞會心底，又用身體遮擋身后不斷探出的花枝。

    可他忘了，玫瑰是有刺的，粗暴潦草地藏匿讓他雙手布滿了細小的口子。他來不及清理這些蛛絲馬跡，就這樣順著白夜的問話，乖巧地伸出帶著泥濘和血痕的雙手，然后告訴白夜這些痕跡都只是因為“想您”。

    動作是笨拙的，借口是敷衍的。像個偷喝牛奶的孩子，唇上沾著一圈奶漬，卻還倔強執(zhí)拗地說沒喝。他有那么一瞬間覺得白夜應(yīng)該是發(fā)現(xiàn)了他的心思，可他不敢深想下去，他不敢去觸碰褻瀆神明的禁令，也不想打破這個溫情的夢。

    沒想到白夜會就此揭過，他不由自地松了一口氣，但心中的不安并沒有消失。他的靈魂，他的身份，都是白夜給的。他在白夜面前，永遠是一絲不掛的。

    被藏匿起的愛意又得到了喘息的機會，再次旁逸斜出，越發(fā)肆意猖狂起來。

    心里的玫瑰泛濫成災(zāi)，他到底還能瞞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