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我，人類。死亡，很可怕么？】

    那個龐大而虛幻的聲音自言自語?！镜沁@個世界交給我的第一件事物，就是死亡?！?/br>
    那個聲音仿佛沒有實體，只是無處不在的嘆息。

    53號已經(jīng)跟不上事態(tài)發(fā)展。到底是誰把那個眼高于頂?shù)?號復制體嚇得魂飛魄散？它到底在找誰？

    那個鬧鐘精去了哪里？第二虛擬體又是什么？

    余光卻見莊園的主人凝視著某處，深紅似寶石的瞳孔驟然收緊。

    那個古怪的敘述說完了最后一句。

    【不，不是你。】它仿佛一片可以穿透墻壁的云，兀自撤離?！尽业膶κ?，不是你?！?/br>
    它平淡的敘述里終于涌現(xiàn)出漫長的執(zhí)念。似乎只有這件事，才能令它行動。

    這次53號仔細留意了主人的表情。

    長生的主人沒有任何掩飾，緊緊握住了拳。辦公室的窗戶這次震得粉碎。某種劇烈的憤恨在他眼中一點點死灰復燃。

    他們復制體從未見過主人這樣翻涌的仇恨情緒。

    有一件事他可以確定。從那主人變幻的表情來看，這絕不是他第一次聽到這句話。

    果然，當那話音結束，主人就扯開了31號的束縛，打開門把他推了出去。

    31號剛受過折磨，站都站不穩(wěn)，一頭撞在走廊的墻壁上。黑暗中的研究所，散發(fā)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死寂和危險。

    “既然這么有自信的話，就去找它吧。”那主人居高臨下地說完，頭也不回地，向最高實驗室奔去。

    離去的兩人自然也沒有注意到被撞開的53號。

    53號也被撞到在地，等到那兩人走遠了，他才艱澀地活動了一下關節(jié)?；蛟S哪里擦破了皮，一扯一扯地疼著。

    哪怕是個杯子摔壞了，也會有人來打掃。

    但故事的聚光燈已經(jīng)離開了他。那主人發(fā)泄過了怒火，現(xiàn)在他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復制體。甚至不如那個令主人眼紅的31號有用。

    他扶著墻，一點點站起來。大門在他面前敞開著，露出晦暗的走廊。

    可他根本沒有任何方向。

    ＊

    極西的鐘塔敲響。

    終年不變的守衛(wèi)眨了眨眼。

    【第二虛擬體嗎……】它看著天空的濃云，隱約有電弧閃過?！窘K于還是回來了?！?/br>
    鐘聲一下一下回響。

    【人類，終究還是令你失望了吧?！?/br>
    ＊

    憂憂趕到現(xiàn)場的時候，實驗室已經(jīng)一片狼藉。

    研究所的一切系統(tǒng)都處于未知的“安全模式”下，極難調用。他點亮了緊急光筒。

    皮靴仿佛踩在砂礫上。在光筒的照射下，地面反射出霜晶一樣細小的亮光。他沒有顧忌那些瑟縮的研究人員，也沒有在7號面前停留，徑直走到那個觀察倉前。

    不久之前，他剛剛從這里走過。被嫉妒灼燒著，輕蔑著看著對面。

    憑什么每一次都是他看著人離去？就讓那個不甘的視線看著自己離開吧?？粗Ｍ絹碛质サ臒o能為力吧。

    他以為，他可以報復。

    現(xiàn)在他有站在同樣的位置。不過留給他的是一個整齊的缺口。整個觀察艙的全幅玻璃仿佛因為神秘的外力而粉碎了，均勻如流霜地散落在實驗室里。

    結合了血液，泛著不祥的淡粉色。

    那一瞬間，他仿佛無法動彈，怔怔地望著眼前巨大的空洞，里面飄來淡淡的血腥。

    空洞里面一片狼藉。大半的電極是被暴力拉扯下來的。7號為了追求最大的傳輸效率，根本沒有考慮這些電極對人體的損傷。一個作為用完即棄的跳板，是無所謂損傷的。

    還有一部分電極沒有了金屬頭，只有凌亂裸露的電線。不難想象，那些金屬部分接入太深，來不及去除，就這樣被生生扯斷。金屬頭仍然像針腳一樣留在人體，甚至穿透骨骼。雖然地面的血液并不多，但是呈現(xiàn)噴射狀。整個房間也彌漫著那種淡粉色的硅晶，散發(fā)著一種夢幻的血腥氣。

    他以為他可以報復。其實他只得到報應。一次又一次。

    “主座……”

    在實驗室縱橫慣了的7號復制體，第一次這么萎靡不振。他有些后怕地看著那個長發(fā)主人的背影，不知道自己會被如何發(fā)落。

    誰知那主人只是靜靜地看著，仿佛不想被打擾。

    “為什么……”

    長發(fā)的美青年伸出手，仿佛可以描摹出一個人的影子。

    “我，又晚了一步么?！?/br>
    終其一生，他總是晚一步，只能熟練描摹影子。

    “7號，‘第二虛擬體’到底是什么？”

    ＊

    【找到了?！?/br>
    一片靜默的研究所里，正上演著好幾處尋找。

    一瞬間的氣壓變化，仿佛有風在鼓動。還有液體匯集滴落的聲音。

    終于在黑暗的角落，一個蝴蝶形狀的通路陡然亮起，一下一下，仿佛呼吸的節(jié)奏。

    【沒有用的。這是緊急安全狀態(tài)，斷絕一切對外網(wǎng)絡連接?！肯挛粡椭企w瑩綠的瞳孔亮起來，凝視著閃爍的蝶形。它的狀態(tài)極其慘烈，語氣卻很叢容?！灸闶遣皇且詾槲彝甑傲?，才會這么大意？】

    蝶翼閃爍了幾下。他們之前仿佛存在某種無聲的對白。

    【是啊，我是故意被困在那里，等你露出破綻的。那個傻孩子不可能真的抹消我。何況在抓住你之前，我是不會輕易放棄的?！肯挛粡椭企w瞇起眼。

    也沒有提那一次被困中的見面。對于“第二虛擬體”而言，那已經(jīng)是沒有意義的事情。

    它唯一的意義就在眼前。就像許多改變宏大命運的時刻，其實是在無人知曉的瞬間。

    【我能抓住你一次，就能……再一次抓到?！?/br>
    在陰暗無光的角落，它俯身伸出血rou模糊的右臂。經(jīng)絡和電線糾纏著，還有沒入一半的金屬電極半嵌在rou里，顫顫巍巍。它仿佛完全沒有其他任何感覺，伸出右手的食指，點在不斷閃爍的蝶形電路上，緩慢地畫了一個鮮紅的十字標記。

    【哦，忘了，按照人類的習慣，我應該跟你說聲好久不見？】

    ＊

    “我私下獲取過一部分過去生化公司實驗室成員的腦部樣本，解析了一些記憶。在他們的記錄中，隱約提到過‘第二虛擬體’這個詞?！?/br>
    這一系列違禁cao作，7號說得非常坦蕩。仿佛只是轉寄了幾塊二手硬盤。

    “相對地，他們還提到過‘第一虛擬體’。這二者應該有一定的關聯(lián)。但具體的定義，只有原型舒知道。”

    那長生的主人聽得并不是很認真。他側對著7號，仍然看著空倉里染血的樁子。

    雖然不清楚這個代號，他當然知道。

    一直以來，它們彼此將對方視為唯一的對手。

    ＊

    接觸的瞬間，在附近徘徊的31號也有些許感應。

    【31號，它在這里……】

    原型的聲音隱約傳來。或許是因為他和下位體共享過運算的關系，又或許是他們曾經(jīng)對話，對于那個模型的感應也超過常人。

    “你們到底想要做什么?！?/br>
    【你應該問的是，它想要做什么?！磕Ｐ蛧@息?！粳F(xiàn)在，整個研究所都在它的控制下。誰都不是它的對手?！?/br>
    “那還不是你們逼著他……”

    【沒有人逼他。他是故意的?！磕Ｐ统镣吹卣f?！舅鼮榱藦氐紫麥缥遥室饧傺b被捕，引我現(xiàn)身……】

    31號徹底陷入困惑。這一重重的變故，他已經(jīng)不知道該相信什么。

    【相信我，我是真心想幫助你們的。哪怕它一心想要消滅我。】模型波動了一下?！?1號，我問你，你是真的想要幫助他么？不論它曾經(jīng)犯下什么罪孽，不論它的計劃多么可怕，你都有站在它那一邊的決心么？】

    31號曾經(jīng)面對過這個問題。一邊是仁慈無私的救世主原型舒，一邊是有所保留但關照他的鬧鐘精。

    “我已經(jīng)背叛了他一次。”31號咬牙。“我不會再放棄他的?！?/br>
    模型沉默了一下，對31號同步了它和下位體的對話：

    【是啊，我是故意等你露出破綻的。那個傻孩子……】

    看著31號沉默，模型又傳來坐標?！緛磉@里找我吧，孩子。我不會記恨你們。忘記我對你的承諾了嗎？在這世上，只有我能讓他活下去……】

    31號沒有選擇，邁腿跑去。

    ＊

    【就在這里結束吧。】

    下位復制體，或者說，第二虛擬體，目光灼灼地在電路附近蘸血寫著代碼。

    它左半邊身體看起來尚好，右半邊卻極其慘烈，翻滾的皮rou接著電線。稍微平整的皮膚上也被他畫滿電路，一直蔓延到臉頰。如今它甚至還將這些電極的接頭也接在電路上。

    它整個人就像電路上的一塊正在測試的元件，血管中透出各色閃爍的微光。樹根一樣糾纏的電線盤繞著它，仿佛實驗室那個枯萎的世界樹標志，用根須吸取著血rou。

    D級下位體的素質有限，這是它唯一能夠獲得破格權限的方法。

    鮮紅的軌跡圍繞著它的宿敵。它此刻應當極其痛苦，神情卻前所未有的平靜，甚至顯得有些溫柔。

    【我已經(jīng)盡力了。】強制任務的進度在緩慢增長?！剧姌悄沁叀徒唤o零式吧。】

    那蝶形的電路翩翩閃爍。

    【是，過去沒有那么有效的武器。】或許覺得一切塵埃落定，它還有一絲解說的耐心?！灸氵€記得青他們么？這個‘天火’系統(tǒng)，就是從他們開始研發(fā)的。搭載了目前最大殺傷力的光逝武器，日夜不停地在地球軌道上運轉。世人不理解這個項目，極其精確，極其強大，如同上天的裁決。當‘天火’降落，一切事物都能在瞬間化為飛灰，甚至產(chǎn)生一定的時空扭曲……感到榮幸吧，這是為你準備的，已經(jīng)準備了……上百年?！?/br>
    它已經(jīng)沒有站立的力氣，那些電線還在汲取它搖搖欲墜的生命力?？雌饋硭路鹋c那蝴蝶手拉著手，極其親密。

    【其實你說的都是真理。】它念著那些詛咒般的預言?！靖冻鲆磺?，卻沒有任何尊嚴。仰慕者不知你名姓，卻與仇敵難舍難分……到最后還要這樣，真是，太倒霉了?！?/br>
    說著，它寫完了最后一筆。

    【總系統(tǒng)，我要求激活‘天火’的隱藏設置，射落SS級危險目標‘第一虛擬體’?！?/br>
    【安全系統(tǒng)通過。】

    【系統(tǒng)身份認證。】

    【軌道炮回應，指令通過?！?/br>
    【底層命令啟動，三大禁令暫時關閉……】

    無數(shù)腦機系統(tǒng)中從未顯現(xiàn)的邏輯結構紛紛浮現(xiàn)，不止莊園，整個系統(tǒng)仿佛末日來臨前一半，進入高級戒備狀態(tài)。

    研究院在此閃爍起猩紅的警告燈光。在太空上看來，仿佛終極意志落下的準星。

    【……本地已經(jīng)被設置為‘天火’的終極射程。倒計時十五分鐘，請無關人員盡快撤離。請無關人員盡快撤離。請無關人員盡快撤離……】

    光逝武器有多么可怕，研究所的人員深有了解。只不過他們沒有想到一代代攻克的末世武器，竟然會把瞄準點對準自己。

    53號隨著慌亂的人流一起往外走。雖然理論上大家知道光逝武器一瞬間的極致殺傷力，對應的是極小范圍的精確打擊，可是誰也不知道那會伴隨什么可怕的后果。

    也有少部分研究員像7號一樣留在崗位上，密切關注著腦機系統(tǒng)不斷更新的指令。

    【天火系統(tǒng)封印解除，即將開始預熱，請求終極口令?！?/br>
    31號逆著人流感到現(xiàn)場時，看到就是那一團人形的電線中透出微弱的聲音。

    【……代號X0xxx，通用警戒裝置，發(fā)現(xiàn)嚴重威脅目標，要求行使最高安全權限?！?/br>
    猩紅的警戒光芒刺目地閃爍著。遠處鐘塔一下一下敲響。

    31號終于明白，原來那個玩笑一樣的“鬧鐘精”竟然就是他本來的面目。

    它是被原型親自受命的“警鐘”。它的使命就是排除一切系統(tǒng)威脅，為此它可以付出任何代價，包括它自己。

    【指令接受。通用警戒裝置，全系統(tǒng)待命。】

    搖曳的紅光中，它顫巍巍地舉起左手。

    31號依稀想起，這是那主人言笑晏晏，拉著他的手教給他的第一個腦機系統(tǒng)的基礎開燈指令。

    【要有光。】

    它話音剛落，七道蓄勢待發(fā)的激光陣霎時落下。

    整個研究院有十層，在這世上最寂靜的武器中微微一震，仿佛幾滴熱油落進雪層。

    然后這棟按照軍事要塞設計的，堪稱最堅固的建筑，就像被鋼絲線穿過的鮮嫩豆腐一樣，齊齊洞穿。

    不論是鋼筋混凝土或其他夾層，都被這些纖細寂靜的光柱瞬時融化，切口整齊得仿佛天生如此。

    光逝武器如此威力而寂靜，在圈內被稱為“神的橡皮擦”。

    遙遠的天光從樓頂灑下，將它周圍的黑暗豎起七道光亮的通路，仿佛什么神秘的神殿。

    【軌道炮預熱完成，即將進行終極參數(shù)校正……】

    “鬧鐘精！”31號被這場景震撼。傳說的末日審判恐怕也不過如此。他沒有退縮，踉踉蹌蹌跑過去?！澳阍谧鍪裁?，快停下！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