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過半。

    群星熠熠，這分明是與這星球上所有的黑夜一樣漆黑的夜晚；但看那些焦心等待的人們，也是與眾不同的，耀眼的一夜。

    入夜也并不冷。醉倒的人們歪七扭八躺在草坪上，口中仍然喃喃著祝詞。這場宴會遠不及憂憂之前所有的沙龍那么奢靡富麗，且恰恰相反，每一個來賓都看起來單純而真摯，聚集在一起仿佛就能匯聚許多祝福。

    通向閃爍的渺茫的，久遠的，幸福的祝福。

    “沒有，未任何異樣?！?/br>
    起初憂憂不愿啟用系統(tǒng)追蹤，但等到午夜過半，他發(fā)了瘋地調用了所有監(jiān)控，一遍又一遍地審查，卻仍然沒有那個身影。

    “難道……是我聽錯？”有遙遠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歌聲?！半y道是我看錯？我們分明約好了……約好了。”

    ——不論結果如何，你要記得回來見我。

    四時百花，在他的花園里怒放，仿佛無數(shù)輪回的季節(jié)。

    “難道，是他想起來了？”他沿著長廊漫步，心神恍惚?！八肫鹞易龅哪切┦?，讓他生氣了？”

    ——答應我，不論我做了什么，你都要原諒我。

    “他答應過的……他答應過的?！?/br>
    就這樣漫無目地游蕩，他不知不覺走回了游樂園。

    他其實并不想回憶這個場景。這是他所有隱秘罪惡中，最令他痛苦的一項。

    很早很早以前，他還是一個美麗、傲慢的男孩，曾經(jīng)試圖在游樂園丟棄不會說話的弟弟。

    那時他并不理解自己強烈的破壞欲，是來自更強烈的掌控欲。直到丟棄之后，他才追悔莫及，那是他傲慢人生中至大的雙重打擊。甚至絕對不肯提及，也不肯解釋。

    反而是舒長大后主動要求去游玩，才讓他漸漸走出陰霾。

    后來他們又攜手去了游樂園。少年舒甚至還不如小時候有活力。大半時間，他只舔冰淇淋，坐在樹蔭下休息，看著人來人往。

    很多時候，他只要靜靜看著，就能夠滿足。

    憂憂被人群擠得透不過氣，因此始終緊緊抓著弟弟的手，不覺在那上細嫩的手指上勒出了紅痕。

    童年的夢魘仍未放過他。日頭毒辣，憂憂卻冷汗涔涔。當時只差一點，他們此生就無法再見。

    “哥哥，你怎么了？”少年挑眉。“是天氣太熱了么？”

    少年往樹蔭里讓了讓，想給他騰個地方，卻牽動了手指?！疤郏绺缒闾昧α?！”

    “抱歉?！泵利惖拈L發(fā)少年心不在焉?！斑@里人太多了。我怕……我們會走散?！?/br>
    “走散？”少年舒眨眼?！案绺缒阏f笑了。走散了，再找回來就好啦?！?/br>
    少年笑得十分篤定，不見一絲憂慮。

    憂憂的視線順著長發(fā)垂下。少年說得毫無芥蒂。他什么都不知道。憂憂心中揪痛。他不知道，自己最信任的兄長，曾經(jīng)差一點就因而自私和扭曲，而將他拋下。

    他不知道，自己曾經(jīng)被拋在一個陌生而危險的地方，差點遭遇不測。

    他不知道，他們差一點就無法再這樣牽著手，度過一個又一個無聊悶熱的下午。

    他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笑得如此明亮坦蕩。

    “可是，這里人太多了……”

    這世上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憂憂很小就這樣覺得。他們越是長大，仿佛就有越來越多無關的人站在旁邊。

    宛如天使一樣美麗優(yōu)雅的少年，從來平等地厭憎著這個世界。

    “……我怕我們走散之后，再也找不到對方?！泵利惖膽n憂靠著小舒的頭，宛如一種停泊?！拔遗履阋粋€人，在沒有我的地方，孤零零地等著。我怕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找不到我?！?/br>
    “哦?！鄙倌觏樦脑捪肓讼耄蛄藗€寒戰(zhàn)?！澳谴_實……非?？膳隆！?/br>
    稚嫩的手伸過來，輕輕拍他的背。

    “沒有關系的，哥哥。如果找不到，我就在那顆大樹下面等你。你看那棵樹，多漂亮啊……那么高大，不論在哪里都能看到?！?/br>
    也拍散了那一場夢魘。

    “好?！睉n憂握住少年的手，“我們說好了?！?/br>
    他什么都不知道。憂憂這樣想著，環(huán)住少年的肩膀。

    “而且我們都長大了?！鄙倌晔孑p聲道?！翱倳斜仨氁粋€人面對的時候，我不能總讓哥哥擔心。”

    ＊

    歌歇樂停，長夜將盡。奇跡般怒放的百花也陷入疲倦。

    這片樂園的主人不知道，這種煎熬，是否是冥冥中給他的報應。

    他一輪又一輪地走遍整個莊園，看過每個角落，仍然沒有那個人的絲毫痕跡。仿佛那晚的相遇和承諾，只是他臆造。

    不知不覺中，他又走到那棵裝飾一新的大樹下。

    蝴蝶結在他的無名指上翩躚。

    樹上懸掛著彩燈，星星和各種小禮物，靜靜地在夜色中閃爍。

    ——“哥哥，如果走散了，我們就在那棵樹下相見吧?！?/br>
    ——“你看這棵樹多漂亮?！鄙倌暄壑杏吵黾毿〉墓恻c。“只要看到它，仿佛什么愿望都可以實現(xiàn)?！?/br>
    ＊

    31號不能進入研究院。他目送他們架著下位復制體進去之后，等了一會兒就離開了。

    他感到疲倦，卻沒有睡意，他不想獨自回去。也在歡樂的人群里游走。

    忽然一陣風過，拂動了彩燈，連帶那星星點點的燈火都閃爍起來。

    “誰？是誰？”憂憂驟然轉身?！俺鰜?！”

    陰影里的31號摸摸鼻子。

    “我數(shù)三下，如果不想死的話?！?/br>
    憂憂的聲音里拖著疲倦和耐心耗盡的危險。

    31號無可奈何，只得拖著步伐走出來。

    這真是糟糕的時機。莊園給復制體都下了禁令。偏偏他頂著和舒一模一樣的復制體臉。

    少年從陰影中現(xiàn)身，一切恍如昨日。

    “你……你是……”憂憂面具下的眼眸一點點亮起，然后熄滅?！安?，你不是?！?/br>
    夢在最接近的地方碎了。他踉蹌著，后退了一步。黑綢長發(fā)隨著搖頭的動作灑落。

    “對，我不是?！?1號不知他是怎么分辨的，見他沒有降罪的意思，總歸暗松了口氣。

    青年仿佛被他們相似的身形刺痛，一眼都不愿多看地轉身。可惜這種相似，在這片莊園里還有上百個。每一個都可以給他希望和絕望。

    這世上最喜人的事物是期待，最傷人的也是。

    “你……見過他？”

    夜風吹拂寂靜，彩燈依舊閃爍。歡鬧之后，就是加倍的空洞。讓他忍不住，對著同一個影子開口。

    “啊，你問我？”經(jīng)歷了那些悲喜諷刺，31號遇到造就他悲劇一生的罪魁禍首，竟然感到了一絲平和。

    他也懶得深究這個魔鬼大張旗鼓，究竟在等誰。

    復制體所期待的復仇，已經(jīng)千百倍地歸還了那個魔鬼。同時他們也在被同一個命題所困惑。

    “是，我見過他?！?1號復制體回答。“雖然，我說了很難聽的話，做了很殘酷的事……”

    極西的鐘聲寥寥響起。

    那主人深深沉默著。

    “我只是，希望他能活下去?！?1號低下頭?！拔蚁Ｍ芤恢迸阒?。我……難得錯了嗎？”

    他們也不知道他們難得這么默契，是因為在談論同一個人。

    ＊

    小九守在地下秘密基地，對外面的歡宴毫無興趣。

    和崇拜著天才舒的31號不同，聽說下位體要去喚醒原身，她一點都不感覺高興。她還年幼，不懂的那些復雜形勢百年恩怨，可是直覺卻告訴她，如果舒真的完全蘇醒，她的小哥哥就會去到她無法跟隨的地方，而不再任她索取，在黑夜哄她入睡。

    外面?zhèn)鱽黻囮囇鐣臍g笑聲。她忽然覺得委屈極了。

    他們要奪走他。他們每一個人都要從她這里奪走他。

    半夢半醒間，門聲似乎有響動，但只有一個人的步伐。

    那步伐靠在門邊。

    只有一人。小九知道那是31號回來了，卻沒能帶另一個回來。她更加負氣，蒙著頭轉過身去。

    如果不在下位體的面前，她連哭臉都不屑得扮演。

    人愿意哭，只是知道會有人心疼罷了。

    那步伐輕輕地移到了31號的睡眠艙前，翻動了幾下，又歸于平靜。

    小九想，他們一定見過面了，向來藏不住事的31號才會這么反常地安靜。一想到他們在燈火闌珊處對望，小九就懊悔不已。

    面對31號，她是絕對不會表露的。她最討厭31號那種模糊不清的態(tài)度，絕對不要讓他抓到任何可奚落的把柄。

    一絲熟悉的，淡淡的青草味傳來。果然，他們見過面了。

    然后是輕聲的咳嗽。

    小九終于察覺出一絲怪異。“老叔，你好吵，玩夠了還不休息嗎！”

    黑發(fā)優(yōu)柔的女孩忿忿甩開被子，猝不及防地，看見了一個瘦削的少年。

    三日未見，逆光中的少年有些憔悴。它大病未愈，又來回奔波，骨骼的輪廓更凸顯。身體虛弱之際，似乎全靠一股意志撐著。

    它指間還夾著一只半熄的煙，紅點在暗中明明滅滅。

    【對、對不起?！可倥怀雎暎倌昊艔埰饋恚瑏G掉煙桿踩滅。【我不知道你還在。我以為……】

    它偶爾也會抽煙提神，卻從不在小九他們面前抽。

    “小哥哥！”小九顧不得形象，赤足跳下床，脫兔一般奔向那個幽魂樣的少年。“小哥哥，你終于回來了！”

    【……】少年被撞得搖晃一下，然后輕輕撫摸女孩的頭頂?！疚摇抑皇腔貋泶_認一下……】

    “都是31號的錯，你不要理他！”女孩已經(jīng)語無倫次?！八呀?jīng)知道錯了，等他回來，會好好和你道歉的！你不要再走了好不好，小哥哥，我好害怕……”

    少年一怔。【不，31號并沒有錯……】它認為是自己編寫的舒模型，給31號引來禍患?！灸鞘俏业倪^失?！?/br>
    小九并不知道這些深意。她緊緊環(huán)抱著對方的腰。“小哥哥，你不會再走了吧？31號天天嚇唬我，說你會去喚醒什么沉眠體，丟下我們去和幫那個魔王做事。他是嚇我吧！”

    那個魔王恐怕正在人群中狂歡。

    【……】少年睫毛顫動。舒進化樹的真相和那個沉重的任務盤旋在它心里。它知道外面在發(fā)生什么。

    也知道，什么不會發(fā)生。

    【不。】它仿佛下了決心?！疚铱峙拢瑏聿患叭ヒ娝?。】

    短短的一句話，幾乎掏空他的力氣。在被利用和需被要之間，它試圖做出它的選擇。

    “對嘛?！毙【乓詾樽约航K于獲勝，高興極了?！?1號真討厭。我就知道，小哥哥你還是最在乎我們，哦不，我的！”

    【小九，其實……我就要走了?！?/br>
    它彎腰，又幫女孩理了理頭發(fā)。

    “什么？”小九終于察覺不妙?！盀槭裁矗氵€要去喚醒什么嗎？”

    【不，我不是去喚醒?！可倌甑难弁龅??！颈?，我可能不能喚醒他。你們……都想他醒過來。但我……我沒有什么用……】

    它想到那些日夜期待著原型舒的人們，語無倫次。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毙【蓬櫜坏檬缗蜗?，尖聲說道。“你不要聽31號那個壞蛋的，還有那個魔鬼，他們只知道找回過去的那個幽靈！找不到，就找人去變成那個幽靈，憑什么！你可是我的小哥哥啊，小九只有你一個小哥哥。小九才不在乎什么舒呢。小九只認識你啊！”女孩又委屈又氣憤?！拔也灰阕兂善渌臇|西。那樣的話，他和那個魔鬼又有什么兩樣呢？”

    少年俯身，輕輕拭去女孩面頰滾落的淚珠。長而微卷的長發(fā)仿佛黑色的花瓣垂落。

    【可人們只知道天才舒?！克肫鹱约旱谋贿z忘的序列號。作為一個鬧鐘，它知道自己的底層使命?！局幌胍莻€舒。如果不能喚醒他，我就……什么都不是?！?/br>
    事實也如此。它是淘汰了百年的版本，也難怪只能在復制體測評中得到D的評級。

    “笨蛋，笨蛋笨蛋！”女孩捶打它。“那個舒和我們又有什么關系？把我從壞人手里救回來的是你，在黑夜里陪我的也是你！反正對我來說，你才是最最重要的！”

    遠處鐘聲響起。少年怔在原地。

    它仿佛第一次正視這個女孩，因此也倍加歉疚。過去它難道不是也像他們一樣，將復制體都當做怨恨和遺憾的同類，因而也忽略了，真正寶貴的事情。

    他們都在犯同樣的罪。對真實的生命視而不見，一心沉溺幻影。

    那是他們的原罪。

    【謝謝你，小九。你們……我們……的確不一樣的?！克虼??！疚乙部梢?，做出一次選擇?！?/br>
    女孩的深黑眼瞳中，映出他蒼白的倒影。

    ——那個永生的游魂，在高塔之夜對它說：你不懂我需要什么。如果你能夠回首看我真正的一眼，我愿獻出擁有的一切。

    “所以……以后不要拋下小九，好嗎？”女孩靠著它的肩膀，說不清誰在用力?！斑@次小九真的害怕了，小九好怕你再也回不來。不論你去什么地方，都帶上我，好嗎？我不想再這樣一個人。”

    少年輕輕拍著女孩的肩膀。女孩又哭又笑，已經(jīng)累極，被熟悉的節(jié)奏拍著，很快有了睡意。

    【好，小九，我答應你?！吭律谒麄冾^頂，透過格柵的天窗照耀?！尽鹊阶詈蟮臅r刻，我一定會帶上你。但不是現(xiàn)在。如果我要離開，不論何處，都會帶上你。但不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原來真正的誓言，只可能給予真正的目光?？墒撬赖锰?。

    它親吻女孩的額頭?！拘【?，你要乖乖的，保護好自己，也保護好31號，好么？你們都要好好地，活下去?！?/br>
    女孩在熟悉的懷抱中安然入睡。

    許多年后當她成為真正的淑女，時刻披帶黑紗，也永遠憎恨那一晚軟弱愚昧的自己。

    她仍然不夠了解對方的本性和宿命。不知道那雙手一旦松開了，就會向深淵無限滑落。

    ＊

    東方的山脈透出曙光。

    “回去吧。”

    投影ai少年系統(tǒng)淵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主人的背后。

    憂憂背對著他，一動不動，仿佛一座山頂石雕。霞光擦過他的輪廓，如神廟遺跡的雕像。

    “天……又亮了嗎?！?/br>
    美青年的聲音反常地平靜，文雅醉人，也因此更讓人畏懼。他仿佛只是在某種撕裂的平靜邊緣。

    霞光如一道銀紅的頭紗，透過云層。

    ai少年淡漠地注視著。

    【主座，如果有人來了，我會代你轉告?！?/br>
    當然，沒有人回來。系統(tǒng)淵很清楚。那個小小的意外復制體，此刻已經(jīng)成為實驗狂7號夢寐以求的材料。

    “所以，你也相信他是會來的，對么？”那黑暗的主人，聲音泛著易碎的喑啞。

    樂園中，因為亮起的霞光，所有的彩燈也終歸黯淡。

    【相信？】系統(tǒng)淵垂眸。百年之前，也曾經(jīng)有人帶著他，指給另一個人。

    ——阿淵，這是和你相近型號的代號青。她和你的設計宗旨不同，你們可能無法相互理解，但要好好相處。

    【我……相信過他……】

    ——阿淵，我答應這次讓她徹底成為人類，哪怕只有5年的壽命。

    【……然后，他卻給我最珍視的人，帶去死亡。】

    “是啊?！?/br>
    主人抿了一口殘酒。沒有香氣，只有苦澀入喉。

    只得到一夜時間而開敗的百花，靜靜在花壇凋零。

    宴會的賓客都羨慕地談到他奇跡般的人生?？蓻]有人知道，其實什么都擁有，就等于一無所有。

    “舒進化樹的項目，進行得怎么樣了？”他平靜得仿佛在問當下時間。

    【回稟主座，原有一些困難，但最近有了眉目?！?/br>
    “那就好?！敝魅穗S手將剩余的殘酒潑灑了，然后也拔下戒指?！叭蕚?。”

    散開的繃帶滾落草坪。而珍愛著親吻它的主人頭也不回地離開。

    山邊日頭升起，霞光萬丈。

    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