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

    柔軟狹長的皮鞋像一個精致的楔子，輕輕落在焦土上。

    “憂大人?！眡x生化對接的使者對他鞠躬，臉上的表情一如他的套裝一樣空白?！鞍凑諈f(xié)議，我們特別允許您進入13號實驗室的遺址?！?/br>
    說到遺址二字，以及后面背負的上百條人命，這位使者依然沒有任何波瀾。

    長發(fā)的美青年微微蹙眉。他骨子里熱衷于毀滅，但他厭惡這種白紙一樣粗暴的抹除。

    毀滅應(yīng)是纏綿壯麗的。

    一束已經(jīng)干枯的黃玫瑰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保存下來，別在他的風衣上。

    這個談笑間掌握無數(shù)命脈的大人物沒有想到，那場生日宴的黃玫瑰，竟然真是弟弟留給他的最后一面。

    甚至連再見都稱不上。從頭到尾，只有舒在暗處與他打過照面。

    【如果……這是最后一面呢？】電話里，舒曾經(jīng)問過。

    他捏緊了手中的干花。

    或許那時候舒已經(jīng)有了什么打算?？伤牡艿軓牟话岩患聠柕诙?。

    “如您所見。13號實驗室經(jīng)歷了突然地震和地震引發(fā)的失火，現(xiàn)場什么都沒有留下。”使者為他引路。他的步伐很快，幾乎沒有什么響動。

    到處只有高溫燒化的建材?！安徽撃胍獙ふ沂裁础际遣豢赡艿摹榇?，我們深表遺憾?！?/br>
    ＊

    療養(yǎng)院一別之后，憂憂自覺理虧。即便他想念得發(fā)瘋，一想到那個男孩不計前嫌來看望他，照料他，最后獨自在草坪上醒來，問別人“哥哥去哪兒了”，就只剩下痛楚。

    他們偶爾會有電話。舒一開始還問他什么時候回來。

    舒是個聰明的孩子。得不到答案之后也就明白了。

    也就沒有再問。

    憂憂松了一口氣。接著他又想。如果下一次他消失了，舒還會這樣排除萬難地來看他嗎？

    他不敢想。

    哪怕被稱為天才，舒也一直很崇拜他。難過的時候，總會自言自語，問他是不是討厭自己了。好像對弟弟而言，世界上只有那么幾件事是要緊的。

    這一次疏遠，舒什么都沒有問。他們都很了解彼此。就像他在扮演一個完美而忙碌的兄長一樣，舒是一個懂事而安靜的弟弟。

    這樣過了兩三年。

    舒為了治療嗜睡癥，似乎參加了什么實驗項目。項目有長長的合同，長長的免責聲明。

    【如果遭遇地震，火災(zāi)等等不可抗力……】

    【如有任何意外，尸體將歸屬……】

    憂翻了翻，有些看不下去。只凝視著最后舒的簽名，然后簽上了自己的名字。他們的名字久違地連在一起，眼睛恨不得要將那塊地方灼燒出一個洞。

    實驗基地的管理也很嚴格。舒來信給他解釋。為了不干擾儀器，他們不能隨時通話。但可以定期留言。

    憂憂的日程總是安排得很滿。還總是害怕錯過舒的電話。這樣留言也好。反正他們已經(jīng)沒有什么要說的。

    無非是，我很好，天氣冷了熱了，你也保重。諸如此類的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場面話。多么模范的兄弟啊。他諷刺地想。

    他又松了一口氣。

    時間越來越快。他的游戲越來越盛大，越來越危險。但真正讓他覺得危險的是他自己。

    危險令人上癮。他越玩越開，越失控。但他沒辦法戒斷那種鋒利兇險擦過喉嚨的感覺。

    畢竟他已經(jīng)失去了唯一可以牽著他的線，那么瘋一點，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這種癮令他興奮，也難以休息，并且越來越嚴重。

    直到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舒的消息停在一個月前。

    他使用了各種手段，都沒能得到回音。

    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呢？那份合同里觸目驚心的詞，忽然一項一項跳在眼前。

    原來那些被刺激游戲壓抑的部分并沒有消失。它們再一次反撲，在他的頭頂日夜盤旋。

    “很抱歉，這個地址已經(jīng)更改?！?/br>
    “很抱歉，這個號碼歸屬是加密的，我們無法查找……”

    從出生以來，憂憂默認他們兄弟之間的聯(lián)系和血緣一樣是理所當然的，突然在這一天全部石沉大海。

    掐掉那些否定的回答，他扶著額頭想，這也是他得到的報應(yīng)嗎？當初被他傷害成失語癥的舒，也是懷著這樣的心情，義無反顧地來尋找他嗎？

    ……然后被他任性，予取予求，最后被拋棄在了，波光粼粼的河畔。

    舒已經(jīng)不再需要來找他。從舒察覺到他不再需要自己的那一刻開始。

    “您查詢的信號源在這里?！奔夹g(shù)人員似乎知道他是惹不起的人物，聲音有些拘謹。

    畢竟他施加了層層重壓，才查到這幾年一直與他往來消息的服務(wù)器。無數(shù)機器在封閉的房間里蜂鳴。

    唯獨沒有人的痕跡。

    “這是一個客戶幾年前委托我們運行的程序。應(yīng)該是客戶自己編寫的，市面上還沒有類似的產(chǎn)品……”說到細節(jié)，技術(shù)員又流露出一些敬慕。“雖然規(guī)模不大，但很精巧?！?/br>
    黑色風衣的憂憂站在人群之中，靜靜聽著。

    “這個程序這些年一直在運行，定期收發(fā)一些消息。只不過最近我們公司在重組，一些服務(wù)器升級搬遷，所以可能影響了它的運行……”

    憂憂的心一點點沉下去。

    “我們也試圖聯(lián)絡(luò)那個客戶，但是客戶的所有信息都是虛擬的，我們沒有收到任何回應(yīng)。”

    在屏幕前，技術(shù)人員調(diào)出了這個運行程序的信息。里面密密麻麻，全部是這幾年來與憂憂的留言對話。

    “這……這不可能……”憂憂看著滾動的對白。很多對話都被他設(shè)置成了背景音，在他難以入眠的時候播放。

    竟然全部都是預(yù)設(shè)好的數(shù)據(jù)。

    那些標準的對話，符合時宜的對白，節(jié)日，時間，仿佛一個專屬的角色游戲，全為他的反饋而設(shè)立。

    這或許是后來舒系智能ai的雛形。

    他竟然被這樣一個東西蒙騙了數(shù)年，憂憂感到無比的憤怒和緊張。

    可是這樣的話，真正的舒又在哪里？

    “是啊，這個模型真的令人難以想象?！奔夹g(shù)人員也嘖嘖感嘆?！奥犝f您認識這位客戶？不知道您有沒有他的聯(lián)系方式？我方對他的技術(shù)非常感興趣，誠心想合作……”

    “這項……這項服務(wù)?！睉n憂聽見自己干澀的聲音。“他是怎么支付的？”

    “哦，該客戶是一次性付款，購買了十年?！?/br>
    后來他動用多方關(guān)系，才查到xx生化和那個13號實驗室。從合同的編號來看，舒后來應(yīng)該調(diào)去了那里。

    也是xx生化級別最高的實驗室。行內(nèi)私下稱呼，那里簽的都是死士，有去無回。

    “這個……可是這個13號實驗室……”向來訓練有素的秘書，為他冷靜匯報過許多殘酷的方案和成果，此刻罕見地停頓了?！耙驗橐荒昵暗牡卣?，已經(jīng)徹底損毀?！?/br>
    “說下去?！彼⒁暰票锔「〕脸恋谋鶋K。

    “……13號實驗室是一個完全地下的實驗室，里面的實驗體禁止回到地面，所以并沒有有效的逃生設(shè)施。地震瞬間摧毀了建筑結(jié)構(gòu)，水電以及氧氣輸送……后續(xù)又發(fā)生了火災(zāi)等次生災(zāi)難?！泵貢钗豢跉??！八袑嶒烍w包括研究人員，無人生還?！?/br>
    秘書頷首告退。

    巨大的落地窗前，長發(fā)青年沒有動，沒有出聲，雕像般坐了一個晚上。

    私人信箱的消息燈亮了。來自那個剛剛修復的服務(wù)器。

    【……哥，最近天氣不太好。

    附近新開了一家餐館。外賣派送的時間很長……】

    完全一樣的口吻，還抓取了最新的消息。

    【上個月網(wǎng)絡(luò)公司升級，我的消息沒有發(fā)出去，你不要擔心……】

    【我這里，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