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宮全系封閉的指令下達時，下位復(fù)制體還沒有來得及從通道離開。

    為了省力，它盡量貼著墻移動。最后的演算是在消耗了它太多的能力。更別說猝不及防的全區(qū)封禁指令。

    不過湊巧的是，它從原型舒的數(shù)據(jù)庫中調(diào)出了這個行宮的平面圖。

    和癡迷原型的31號不同，除非必須，下位體并不喜探看原型的數(shù)據(jù)。而這個行宮大約是原型當年在世時，在紀錄片上看過的，隨口問了一句是否對外開放參觀。

    可惜直到原型離世，這個參觀計劃沒能落實。后來孤獨百年的主人就買下了這片行宮，原樣搬遷了過來。

    這些古老的別苑通常有兩種通道。一種光明敞亮，供主人和賓客使用，另一種則是狹窄崎嶇的下仆通道。前者在明后者在暗，絕無干擾，仿佛兩者不想交的世界。

    此刻，下位體就找到一處樓梯轉(zhuǎn)角的暗道，小得連它也只能側(cè)身進入。

    少年轉(zhuǎn)過頭，卻發(fā)現(xiàn)這個暗道不僅它一個，黑暗里已經(jīng)有一雙藍色眼睛，和一道黑洞洞的炮口。

    “我記得你?！?/br>
    【……我記得你?！?/br>
    他們同時說。

    炮口和準星移開了，露出一個抿著唇的女孩。女孩四肢修長柔韌，包裹在特殊材質(zhì)的緊身衣中。深色的頭發(fā)扎在腦后，領(lǐng)口掛著一個小海螺吊墜。她的膚色比上一次更加蒼白，但奇怪的是眼睛在暗中也藍得非常明顯。

    “我是阿陸。那天在草地上，還要謝謝你?！彼⒉慌律?，打開了話頭，似乎還有一種區(qū)分復(fù)制體的特別直覺?！皩α耍硪粋€男孩怎么樣了？”

    想到最近忽冷忽熱的31號，下位體有些頭痛。

    【他和我在一起?！肯挛惑w簡略地說?！疚視朕k法帶他出去。但是，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少女抱著膝蓋。坐下她的身體其實并不健壯，微微有些氣虛，但提起炮口的時候卻十分穩(wěn)。

    下位體從少女的手環(huán)上認出，她也是莊園研究所的常客。

    “我聽說，那個魔頭可能回來，所以我來狙擊他?！迸⒁е秸f?！耙欢ㄊ撬{迫了淵叔叔，做什么罪惡的勾當。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他了。”

    下位體覺得自己平時已經(jīng)很莽撞，此刻覺得真是人外有人。

    【你說的淵叔叔……不會是系統(tǒng)淵吧？】

    那個全息高級運算的投影少年，看起來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竟然被阿陸稱為叔叔，一時有些難以接受。

    “是的。但我沒有辦法。我?guī)缀醪挥浀酶改福苄〉臅r候……就見過淵叔叔了?！鄙倥怪{色的眼眸。

    【那也太冒險了。這可是血色沙龍?！肯挛惑w連連搖頭?！灸阒滥侵魅说膶嵙??！?/br>
    “我知道?！彼{眼少女的眼神暗下去?！翱晌覜]有別的辦法。有時候我覺得淵叔叔就在附近，但這半年來，不論我如何呼喊，他都不回答了。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阿陸是不是做錯了什么事，讓淵叔叔生氣了呢……”

    說到這里，女孩別過臉去。32號記得她在那天草坪上的樣子，恐怕是世上少有的，敢于和這莊園的主人直接對抗的人，如今眼圈卻紅了。

    【你真的很看重它啊?？上到y(tǒng)淵被創(chuàng)造的時候為了追求高性能，幾乎省略了情緒模塊?！?/br>
    要模擬人類變化莫測的情緒就會損失大量能源。舒所創(chuàng)造的系列無不遵循高效的原則。恐怕只有“青”是例外。

    “不是那樣的?！迸⒐钠鹉橆a?！半m然淵叔叔話并不多，卻很關(guān)心我，我開心的時候，難過的時候，他都會陪著我。他并非沒有情緒。這些……我都知道的?！?/br>
    下位體張了張嘴，最終沒有答話，心里有些觸動。

    作為一個簡略的鬧鐘裝置，更不會有情緒模塊這么奢侈的內(nèi)容。它從不覺得這有什么。畢竟有的人類一生都活得麻木。

    也有的人類，擅長解讀它們潛藏的情緒。

    【難怪……你能認出我們。】

    “當然?！迸⒂行┎唤?。“你們都很不一樣啊?！?/br>
    他們在狹窄的暗道里沉默了一會兒。

    【阿陸，吃糖嗎？】下位體忽然從衣袋里摸出兩塊糖。【我這里有糖?！?/br>
    這個安慰方式實在過時，但下位體實在不知道更好的方式。

    誰知女孩欣喜地接過糖果，立刻剝開糖紙，毫不挑剔，全部送進嘴里。

    “謝謝你！”阿陸含著糖果，臉頰又鼓起來?！拔易钕矚g吃糖了。我在這里蹲了一天，什么都沒吃。”

    女孩開心起來，藍色的眼睛更亮，讓人看了心情暢快。

    【我也累了，我想歇一會兒，可以麻煩你幫我看守一下么？】

    女孩點頭。“交給我吧?！?/br>
    兩面之緣，兩塊糖果，這個人類女孩竟然就把來路不明的它當做朋友。

    下位體撓了撓頭?？恐鴫ψ录倜?。

    【內(nèi)部通訊碼XXX，請求內(nèi)線匿名通話，本機代號X0，要求接通淵式機……】背對著阿陸，強打精神，試圖用舒系統(tǒng)內(nèi)部的聯(lián)絡(luò)通道。

    仿佛是因為阿陸在場，它的撥號并沒有得到回應(yīng)。

    它仍不放棄，換了個角度繼續(xù)傳令。

    【系統(tǒng)淵，立刻回應(yīng)?！肯挛惑w露出虎牙?！景㈥懍F(xiàn)在在我手上?！?/br>
    ……

    一道微妙的電波閃過，主系統(tǒng)的信號接入。連下位體都能感到那個機械少年的怒意。

    【不論你是誰，立刻投降?！?/br>
    【放下你的瞄準?！开M小空間里，下位體和阿陸背對著背，甚至調(diào)皮起來?！疚覄偽故沉税㈥懀阋歉覍ξ易粉欓_火，怎么和她解釋？淵·叔·叔？】

    【……閉嘴?！肯到y(tǒng)淵忍著怒火，卻無法反駁?？梢姲㈥懺谒倪壿嫷匚环峭话?。【你，到底想要什么？】

    【放心，公平交易?！肯挛惑w靠著墻壁，討價還價。【首先給我們計劃一條逃生路線；哦，我還要求今晚系統(tǒng)頂層的特別豁免權(quán)……別急，我知道她路癡，我保證會帶她一起帶出去。怎么樣，是不是很劃算？】

    【主人正在全系統(tǒng)瘋狂搜尋今晚的‘留言者’，你讓我掩蓋你的蹤跡？】

    【淵，我不是在和你商量?！肯挛惑w眼光閃爍?！静贿@樣做，今晚有一半的人都會死去，也包括你的阿陸。而且這個女孩作為人類……為什么會有‘青’系列的編號？至于怎么包庇我，那是你們高智能ai的任務(wù)，和我一個D中D有什么關(guān)系？】

    【……】

    系統(tǒng)淵沒有回復(fù)，它知道談判成功了。

    系統(tǒng)淵對他們發(fā)送了逃生路線和全系統(tǒng)豁免，補充道，【憂找人找得快要發(fā)瘋了，記住你的承諾，立刻帶她走！】

    【明白?！恐毕刁w清點了一番?！卷槺阏f一句，阿陸是專門來找你的，她找不到你都快急哭了。你有什么事，不敢面對她？】

    【……】系統(tǒng)淵沒有嘆息。原型舒并沒有給他設(shè)計情緒表達的部分?！灸阒溃鳛閍i，我是不能對人類說謊的。】

    【我知道?！?/br>
    下位體捏了捏自己的手臂。有些地方正在失去知覺。它的時間也不多了。要抓緊想辦法，將他們送出這個罪惡的巢xue。

    幸好31號沒有問過。

    下位體拉著女孩的手在密道彎腰前進。密道狹窄得不適合打光。但女孩握著它的手，沒有任何遲疑。

    它很難描述這種感覺。這種沒有保留的信任和31號也不同。仿佛這個世界對它伸出了一只手，阻止它跌落深淵邊緣。

    幾墻之隔，那個老成的男孩7號復(fù)制體被困在廳里，正鬧著要見系統(tǒng)淵。但它知道，系統(tǒng)淵不僅不會回應(yīng)，反而在默默注視著它的背后。

    真是太奇怪了。它心想。有的人時時刻刻想要見到重視的人。而有的人那么重視，近在眼前，也不敢相見。

    人類的感情真是太奇怪了。它想起31號的忠告，幸好，它不能理解。

    他們從偏房一個廢棄的出口爬出來。

    “啊，謝謝你……”阿陸又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拔艺也坏铰返臅r候，你好像總能帶我出來。”

    【沒有什么。】男孩扯下身上的稻草。【我也要感謝你。】

    深夜的云層快速移動，月光將這片土地照得如同流動的深海。

    “你……不和我一起走嗎？”女孩忽然心有所感

    少年搖頭?！静?，現(xiàn)在還不行。】

    女孩眨了眨眼。它和其他自愿留下的人不同。她直覺感到，它和那些復(fù)制體都不一樣。明知這是煉獄，卻留下受難。

    “那我先去了?！迸χ鴮λ男屡笥褤]手。海螺吊墜在她胸口晃動?！罢J識你，我很高興！等我想到辦法，就帶你出去！”

    不知道為什么，她覺得這對話有一些熟悉。可那種感覺一閃而過，只讓她心頭溫熱。

    嘴里的糖塊融化了大半，被輕輕咬碎。

    真甜。甜得發(fā)苦。

    無盡的潮聲，翻滾的數(shù)據(jù)海。

    【……終有一天，我會回來接你。

    帶你去看看，地上真實的世界。】

    下位體計算著電量，走得很慢，同時接上信號，給31號報了個平安。

    “我還是沒明白，你遇到了誰。為什么一個人類卻有編號？”31號在對面，憂慮得精疲力竭。“你在哪里，我來接你?！?/br>
    【已經(jīng)……過去了四五代人吧，】少年在角落中自言自語。【沒想到，還和初代青那么像。難怪淵會另眼相待?！?/br>
    倒不如說，淵是守護著青的后裔，才會同意為這個莊園效勞。

    等等，莊園為什么會收留青的后裔？

    【圣血，圣骨，圣魂……】

    當三個圣器聚合，就是通往真正永生的階梯。同時也有三道禁令，阻止某種最終的禍患。

    月色撕裂云層，落在少年微微顫抖的手指間。【禁止毀滅，于是圣血使得rou體無限再生；禁止跨越，所以圣骨……區(qū)分現(xiàn)實與虛擬?！?/br>
    【青……青是原型最偏愛，也最接近人類的作品。作為一個ai，青卻打破了虛擬和現(xiàn)實的法則，和愛人有了后裔……】它倒抽一口冷氣?！臼婢谷蛔隽诉@種違禁授權(quán)。阿陸……就是這一代圣骨的持有者！所以她既是人類，又有擁有青的編號……】

    整日的過量運算，讓它頭痛欲裂，各級警告此起彼伏，幾乎無法站立。

    “鬧鐘精，你在說什么……我這就過來?！?/br>
    【31號，你有生日么？】

    被31號扶著著充電的下位體突然開口。

    “生日？我沒有想過。反正我們都是復(fù)制體?！?/br>
    兩粒小小的身影，在丘陵廣袤的小道上走著。大部分的燈光已經(jīng)熄滅，更顯得頭頂群星熠熠。

    【看啊……】小少年伸出手，指著滿天繁星?！拘切?，好多?！?/br>
    它直白地感嘆。

    “?。俊?1號醞釀的文藝心情瞬間被打破?！笆前?，天天都是這樣?！?/br>
    【31號，你聽過一個傳說嗎……】

    “不會是那個，每一個死去的人，都會變成星星升上天空，看著我們吧?！?1號打了個哈欠?！斑@也太老土了?！?/br>
    【是哦……】下位體怔怔看著天空?！酒鋵嵶兂尚切恰餐玫??！?/br>
    “算了吧。星星那么遠?！?1號推推他?！皩α?，你會唱生日歌嗎？”

    忽然有大朵的焰火升空，讓他們?nèi)滩蛔●v足觀看。

    【啊，不……太會，我只聽別人唱過?！?/br>
    “來來來，我們一起唱……”

    ＊

    陰郁而美麗的主人懨懨看著拱窗歪綻開的焰火。

    【很抱歉，排查完畢，未發(fā)現(xiàn)復(fù)制體活動。】系統(tǒng)淵一板一眼地匯報。

    畢竟，鬧鐘精在舒系統(tǒng)里的編號，是“通用警報裝置”。

    “主上，在二樓的轉(zhuǎn)角發(fā)現(xiàn)了這個……”ai捧著衣袋，半跪下。

    那是一套疊得很整齊的侍應(yīng)生制服，上面蓋著一張白兔面具。

    憂憂立即趕到那個轉(zhuǎn)角。

    昏暗的轉(zhuǎn)角矗立著一顆小樹，上面掛滿星星形狀的彩燈，在歡鬧過后的夜里，一閃一閃。

    就像是，記憶里忘卻的眼睛。

    窗外焰火拖著長長的穗狀尾巴四散。一霎一霎照亮他雕刻般的側(cè)臉。

    他在長廊里拖著皮靴來回走動。

    忽而聽到了遠處錯落的歌聲。

    身為SS級個體，他的五感都登峰造極。輕易就能聽清那是相互依偎的兩個人。

    “別唱了你，還是我來吧?！?/br>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我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唱歌者似乎有些跑調(diào)，也沒有經(jīng)驗，最后鬧成一團。

    “……不如今天就是我們的生日，我們一起慶祝吧……”

    很久很久以前。他們還是孩子的時候。

    “哥哥，這種我寫的作為叫，竟然被老師表揚了哦！老師說我的想法很了不起?！?/br>
    ……

    “……但是哥哥不希望你那么厲害。厲害的人，總是要付出很多。小舒只要開心地陪著哥哥，就好了?！?/br>
    “好啊，那小舒就像一棵樹一樣，能一直陪著哥哥！”

    “好。你要一直在哥哥身邊?！鄙倌陸n憂在擁抱中重復(fù)他們的誓言?！拔覀兗s好了?！?/br>
    ＊

    美青年在長廊間奔跑。

    穿過醉酒狂歡，徹夜不歸的人群；穿過陰森聳立，光影如梭的象牙廊柱；穿過高聲呼號和細細啜泣。穿過扭曲的大笑和迷狂的哀求。

    歡鬧到了尾聲。無人在意這極美也極瘋狂的人，如罌粟一般在游廊里穿行。

    所有人都知道，宅邸的主人，在尋找一個看不見的人。

    繞過長長的柱廊，繞過樂隊的節(jié)奏……狂歡的人甚至對著他喝彩、鼓掌，拋灑繽紛的花雨。這瘋狂的、無止境的找尋，也是節(jié)目例行的一部分。

    有人說那是他的戀人，有人說那是他的伴侶，有人說那是他的詛咒，也有人說那只是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幻影。

    所有人都知道。都在歡笑。人們向他舉杯，也向他怒罵。向他索求統(tǒng)治，也向他哭訴自由。

    他仿佛看到很多個連綿的人影，不斷地跳閃。

    【我想變成一棵樹。

    慢慢發(fā)芽，慢慢長高，慢慢扎根。

    不需要移動，但人們可以在我身邊休息。

    不需要言語，但鳥兒可以在我身邊歌唱。

    開不知道名字的花朵，休眠一整個冬天。

    時間一輪一輪刻在很深的地方。

    只要雨露和漆黑的泥土，

    就可以向著陽光生長?！?/br>
    幾分鐘的路程竟如此漫長。

    他終于站在行宮門口。

    可那外面已經(jīng)沒有了人影，沒有歌聲，只有無數(shù)焰火倏忽間升空又隕落，留下清晰的夜空。

    【看啊，哥哥，有好多星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