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漸鮮紅的神色，在那長生的主人眼底跳動。他怔怔地望著前方的窗臺。

    爬山虎的濃陰，靜謐地包裹著這棟記憶中的公寓樓。

    31號直覺很不妙。

    或許在精神異常的邊緣，下位體在窗前的背影意外和他的記憶重疊了。

    “下位體，你在磨蹭什么，他看見你了！”

    屏幕的信號不穩(wěn)定地抖動起來?；蛟S也是因為主人降臨，他們的鏈接也受到了干擾。而對面的少年不僅沒有察覺，反客為主地趴在床上，一手翻閱著原型舒過去的日記，專心地和手中的機械一一比對。

    【終端留言：發(fā)現(xiàn)設計者手稿，思路大突破！這次一定能破解源代碼。我要全功率運算了，先關(guān)閉一下后臺……】

    留言播放完畢，叮地一聲關(guān)閉。

    “開什么玩笑，怎么在這個時候……”

    31號有時真的不能理解，這個鬧鐘精究竟是膽大，還是缺乏危機。

    書架上有一排整齊的泛黃日記。

    舒的日記嚴格來說并不是真正的日記，只是一些數(shù)字和混亂字詞的集合體。乍看毫無意義，但訣竅就在他編寫的電子時鐘里。下位復制體一邊解析電子程序，一邊在記憶中重排著這些內(nèi)容。

    “第x冊……嗯，編碼方式……”小少年叼著便簽，打開另一冊筆記。

    筆記的扉頁，罕見地寫著一段完整的話：

    【哥哥說，我會是一個普通人?！?/br>
    【……普通人，會比較容易幸福么？】

    下位體晃著腦袋，翻過這一頁。

    忽然有一陣風吹亂了它手邊的記錄。它努努嘴，貼好標簽，從床上爬下去關(guān)窗。

    濃綠的葉片在窗口微微擺動。

    它感覺天氣很好，將頭伸出去，瞇著眼感受了一下陽光的角度，然后將窗戶合上。

    合上的瞬間似乎有什么聲音。它沉浸在運算中，并沒有在意。

    “等等我……”

    男孩匆匆一面，無動于衷地關(guān)上窗戶。逐漸縮小的背影觸發(fā)了新一輪的刺激。監(jiān)控中，憂憂的眼神無限變得深紅?！暗鹊任遥鹊任?，小舒！”

    【很好，大致思路已經(jīng)了解，只要回去處理一下……】

    它合上日記，踮腳將那些物品一一放回原位。然后坐在桌面上接通了信號，試圖和31號炫耀它的戰(zhàn)果。

    結(jié)果就是31號鋪天蓋地的警告消息?！八麃砹?！他看見你了！”

    下位體從桌面彈跳下來。就聽見公寓的門禁傳來響動。

    【我的秒針喲。】它愣了一下。【不行，剛運算出了結(jié)果，不能這樣放棄……】

    “你在說什么！主人進場了，你很難繞開……”

    【我知道?！克蜷_衣柜，找出符合自己體型的純棉家居服。【既然他要做夢，就給他做全套?！?/br>
    “可是……”

    【麻煩你接收一下這些數(shù)據(jù)，輔助我行動?！刻咨纤潞秃谏耐泻⑥D(zhuǎn)過身。【讀取最新數(shù)據(jù)，記憶擬合，人格融合……15％?！克钌铋]上眼。

    米色的紗簾在他背后晃動，仿佛舞臺無聲拉開的簾幕。

    桌面的設置的時鐘滴滴地響起。

    31號在它睜開眼的一刻失去了言語。

    男孩仿佛從小憩中蘇醒，用手揉了揉灰色的眼。猶帶著睡意，他伸手去夠鬧鐘的開關(guān)，并沒有看。

    他不需要看。在這間小小的臥室，他的一舉一動都仿佛融化在這片過去的時空。

    如同一位，真正的主人。

    ＊

    腳步聲越來越近，卻在靠近之后變得輕巧。平緩的腳步聲移來移去，終于在臥室門前停下，仿佛一朵玫瑰做的云?！靶∈妗！蹦侨艘阅贻p時的語調(diào)輕喚?！澳阍诶锩婷?？哥哥回來了。”

    男孩打了一個哈欠，從書架翻出一本書，虛虛看了兩頁。

    31號難以置信地看見，那主人竟有些緊張和急躁，最終卻在門前停下。

    這世上最傲慢，最強權(quán)的不死者，竟被這薄薄的門板所阻攔。

    憂憂放下鮮花。

    這棟公寓仿佛變得鮮活了。轉(zhuǎn)角綠藤爬滿紅墻，開著不知名的花朵。越過低矮的籬笆是一片圈起來的后院，缺乏打理，雜草叢生，也生機勃勃。

    當初選中這套房，就是看中這里景致幽靜。舒總是睡眠。

    等到夏天，外面罩下一片濃蔭，驅(qū)除了燥熱。那孩子就躺在床上翻書，總是將書簽叼在嘴里。他讀書斷斷續(xù)續(xù)，不知不覺睡過去，攤開的書本掉下來，蓋住他的臉。

    醒來，一室打著節(jié)拍似的蟬鳴。他仍然不知道自己讀到第幾頁。

    長發(fā)的美青年，在過去的百年里曾撬動過許多關(guān)鍵的門。有時候帶著掌聲，有時候帶著血和槍聲。

    如今他竟不敢打開這里。他渾渾噩噩地退了半步，不知道這是不是記憶精心的陷阱。等他滿心期待，一切就在眼前消失。

    這個時候的弟弟，沒有那些算計和讓人看不懂的眼神，非常乖巧和仰慕他。

    他回到沙發(fā)上，放任記憶漸漸漫上來。

    ＊

    舒的嗜睡日益嚴重，清醒的時間非常短暫。少年憂憂總要找很多理由去sao擾他。

    譬如看到他靠在沙發(fā)上發(fā)呆，憂憂就會飛快洗個澡，裹著毛巾出來。

    帶著幽香的濕暖水汽在屋里蔓延。少年憂只裹了件浴袍踏出來，風姿搖曳，仿佛剛出浴的美神。

    小舒依然在發(fā)呆。

    就聽輕輕一聲嗤笑?！靶∈嫘蚜税?，正好?！泵郎倌陠舅?，眼神黑亮，仿佛浸透了油墨?！翱靵韼透绺绮敛令^發(fā)?！?/br>
    “……哦?！毙∈孢@才慢吞吞挪動起來。

    憂憂萬事講究，尤其注意他那一頭綢緞般的黑發(fā)，養(yǎng)護步驟繁瑣到驚人。雖然是孤兒，但他知道這都是他的籌碼。

    總之不論如何，這些麻煩事，他是一定要推給弟弟來做的。

    舒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熟練。雖然一開始他摸著這涼涼的頭發(fā)，有些膽怯。他對自己不擅長的一切都很膽怯。“哥哥，這個步驟好復雜，我怕我做不好……”

    “小舒嫌棄我。”少年憂摔給他毛巾，佯裝發(fā)怒，倏忽甩過頭去。

    “沒，沒有……”

    對于喜怒無常的憂憂，小舒托著毛巾，只能湊過去哄他。“哥哥不是很重視自己的頭發(fā)么……”

    “你就是?！鄙倌陸n在外已經(jīng)初具一呼百應的領袖氣質(zhì)，可跟小舒卻花樣幼稚?！澳憔褪遣幌肜砦??！闭f著他還憋起嘴。但是少年妖精一樣的美貌，不論什么表情都十分吸引人。

    小舒糊里糊涂地埋頭道歉。溫熱的氣息噴在少年耳后。“哥哥我錯了。我愿意的。別生氣好嗎？”

    少年憂被氣息拂動得有些癢。長發(fā)阻隔了舒的視線，看不到少年微微顫動的得意表情?！澳呛冒伞！睉n憂勉為其難地點頭，坐起身。“舒，這是我的頭發(fā)，你也知道很重要是不是？所以我更不能交給別人?！?/br>
    舒非常死腦筋。只要少年憂這樣說，他仿佛就充滿了責任。小傻瓜。

    少年憂靠在弟弟懷里，舒服地想著。

    舒單腿盤坐在沙發(fā)上，讓憂憂整個背仰靠在他懷里，用松軟的毛巾輕按，吸掉表面的水分。

    哥哥，你別靠這么近……太重了……”

    美少年愜意地眼睛瞇成一條彎縫，紋絲不動。

    小舒只能舉著雙臂，肘間環(huán)繞著美少年，儼然是親密無間的懷抱。

    舒做事手法細致。其實這比他那些復雜的模型和電路簡單多了。但舒的世界就是這么不可理喻。如果沒有憂憂拉著，他一步也不想跨出。

    擦干了頭發(fā)，后續(xù)是對發(fā)根、發(fā)絲等各種不同的按摩和精油護理步驟。小舒默念著關(guān)鍵點，一邊細致cao作。靈巧的指尖穿過濕潤的黑緞發(fā)絲，輕輕在發(fā)根點按，有輕有重。

    “唔…嗯……”乖戾的美少年此時徹底舒展，修長的身體全無防備地靠在弟弟單薄的身上，呼吸綿長起伏，偶爾哼一聲，示意對方換角度。

    他們這樣彼此相依。滿足得讓少年憂困倦，讓他覺得世界的一切都離他很遙遠。

    小舒念著那些繁瑣步驟，換過瓶瓶罐罐，按照劑量滴在手心揉開，涂抹那烏黑柔亮的秀發(fā)。玫瑰與沉香的氣息也被人的體溫催發(fā)，縈繞不絕。

    “咦，好香啊。”弟弟發(fā)出驚嘆。“原來平時哥哥身上就是這個味道嗎？”少年又挑起一縷發(fā)絲，湊到鼻端嗅聞?！啊纾娴暮芟?。”

    因為嗅聞的動作，他和美少年更貼近了一些，不經(jīng)意碰到對方的臉頰。

    “……大驚小怪。”美少年慵懶地抬臂，隨手擾亂小舒的發(fā)頂，還帶著一絲鼻音揶揄他。“平時你除了睡覺，還注意過什么?！?/br>
    “哼哼?！毙∈嫘纳环?。這孩子雖然木訥，本性卻好勝。不知是不是沐浴后的原因，還是剛才的接觸，美少年面頰籠上一層醺然的桃花粉?！拔疫€知道……哥哥你現(xiàn)在臉紅啦！”

    說完他眼珠一轉(zhuǎn)，突然偏頭，報復地往憂憂耳根后呵氣。他記得憂憂這地方怕癢。一般人親近不到這程度，也不知道這秘密。

    美少年自然搭落的手指驟然抓緊。

    “……別胡鬧?！鄙倌甑穆曇舫翝撓氯ィ鼥V暗啞。什么深藏的情緒遭到擾動，不可阻擋地復蘇著，純魅而危險。

    “……是你先鬧騰的。”男孩嘴上不肯饒人，依稀有幾分得意，眼神微亮?！昂吆?，現(xiàn)在怕了吧～～”

    說著，他又頑皮地吹了一口氣。

    懷里人這次輕顫起來。男孩得意洋洋的樣子在他上方晃動。

    “怕？”危險的笑意更深?！案绺缯媸恰芘屡??！?/br>
    美少年話音未落，腰肢發(fā)力，一個轉(zhuǎn)身，就將調(diào)皮的少年覆在身下。前一刻還慵懶舒展，行動卻如豹一般，撲住了自己的獵物。

    他沒有用力，小舒卻覺得無法動彈。

    男孩有些困惑，怔怔地看著漆黑長發(fā)如簾幕垂下，馥郁深沉的香氣漸漸熏染兩人，難分彼此。

    美少年俯身，用鼻尖親昵地輕點著男孩的臉。秀麗妖異的美貌仿佛能將人的血液和呼吸都點燃。

    “哥哥……當然怕小舒?！泵郎倌隄M眼晶瑩的笑意。“我們小舒……最厲害了。”

    小舒被奉承得不好意思，掙扎了一下?！耙矝]……那么厲害，比哥哥還差一點點啦……”

    “當然是最厲害。”憂憂不容反駁地喃喃，埋頭連綿親吻他的臉頰。

    “哥……哥你在做什么？”

    “當然是……獎勵你咯?！睉n憂半撐起身，魔鬼般肆意，天使般無辜，“小舒這么喜歡哥哥，怎么能讓你白辛苦呢？”

    “啊，不用………唔……唔……”

    “別亂動?！鄙倌晷θ萏鹈鄣靡郏粑沧兊灭つ伓ｋU，仿佛從秘密的洞xue偷到肖想已久的寶物。

    他如同巨龍一樣看守著。寶物就在他唾手可及的地方，他想要徹底地侵占。

    不行。他的寶物太脆弱了。稍稍一用力就會被他弄碎。

    “可是……這讓我怎么忍得住呢?！卑倌旰蟮哪Ч?，自言自語著。

    甜蜜的回憶逐漸變成痛苦的鉸鏈。“如果不好好看著，你就會欺騙我，離開我。去到我無法觸摸的地方……”他神經(jīng)質(zhì)地攥緊了手?！胺凑阶詈蠖际且榈簦瑸槭裁床桓纱嗨樵谖业氖稚稀瓰槭裁匆瞿切┒嘤嗟氖??！?/br>
    “這都是你的錯……都是你的錯。”　他仿佛少年時一樣地埋怨，眼底翻滾著陰郁的情緒，沒有了任何顧忌，走到那扇門前。

    這一次，門把手傳來輕微的轉(zhuǎn)動聲，然后在他面前打開了。

    裹著毛毯的少年耷拉著眉眼，打了個哈欠，從臥室里慢吞吞走出來。

    他仿佛看不到眼前震驚的俊美青年，自顧自地看了眼手表。

    漸晚的日光穿過云層，暖橙色的反光照進客廳，給房間一角鍍上一層流動的玫瑰色。

    少年窩進沙發(fā)打盹，不久就發(fā)出清淺地呼吸。

    【這只是一段記憶。】在憂憂想要靠近的時候，系統(tǒng)響起提示?！灸悴⒉淮嬖谟谶@段時間。只能觀看，不可干預。否則……它就會立刻消失。】

    縱橫百年的魔鬼只能坐到近旁，緩緩扯住毛毯的一角，感受那一點溫度。那么真實。

    真實得，讓他連呼吸都感到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