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簡陋的地方?jīng)]有鏡子。復(fù)制體不需要鏡子，因為他們有一樣的面目。

    31號醒了。他在玻璃杯的反光看到自己蒼白的面孔。

    這不是那個干凈無暇的少年。他臉孔的每一個溝壑都浸潤過激狂的rou欲和恐懼，以及過后的厭倦。

    而那個鬧鐘精坐在他邊上，節(jié)奏單調(diào)地拍著他的后背。

    “我……是怎么了?！?/br>
    小少年眼神閃爍了一下。【精神侵蝕?！克畔率帧！疚也榱擞涗?，這是復(fù)制體常見的一種癥狀。似乎排位越高，侵蝕越嚴重。就像是……一種病毒。但它的發(fā)作方式?jīng)]有人知道。】

    31號促狹地笑了一下。

    “難怪他急著擺我上桌?！彼嗔巳啾浑[隱作痛的后腦?！澳愕奶幚淼故呛芗皶r?！?/br>
    小少年僵硬了一下。【抱歉，我不是很擅長與人類相處?！?/br>
    31號沒有追問下去。他們雖然是盟友，共享運算，但也可以擁有秘密。

    【對了，我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br>
    “……”31號很懷疑這個偷電電器有沒有基礎(chǔ)的價值觀。

    【好消息是，我提取了你的人格數(shù)據(jù)，擬合了我所擁有的情報，初步運算出了舒意識的框架?！?/br>
    31號這才提起了興致。舒畢竟是他的偶像。某種意義上，他覺得那天鐘聲響起的時候，正是冥冥之中的舒的意志將他拯救了?！斑@么順利？……等等，為什么這個模型這么簡單？”

    【對啊，就是這么簡單。是你們想得太復(fù)雜?！肯挛惑w托著一個薄薄的芯片?！救サ舭俜种攀娜哂鄶?shù)據(jù)，加入潔癖和嗜睡，】它自豪地拍著胸脯?！疚冶ＷC，這是目前最貼合原型的模型。它非常輕便，可以完全拷貝在微型芯片里……】

    “你這根本是，什么都沒有做啊！”31號不能接受這種簡陋的東西是自己的偶像兼精神支柱?！八械募軜?gòu)都被你擦除了。這比現(xiàn)在的普通ai還要簡單，那些憐憫，奉獻，智慧呢？可那是百年中最偉大的人類……”

    【更正，原型不是偉大的人類，他只是碰巧做了一些事。偉大不是他的目的。】鬧鐘精并不服氣，言之鑿鑿。【而且他賴床，所以是非常惡劣的人類！】

    兩人瞪視了一會兒。最終31號揉了揉額頭。

    “算了，現(xiàn)在不和你爭這個。你是一個鬧鐘，理解不了這些……”

    【鬧鐘怎么了，鬧鐘是非?？陀^的！而且我每天都辛辛苦苦漏電偷電呢……】

    31號啞然失笑。甚至有些奇妙。

    “可是，這么簡單的結(jié)構(gòu)，真的能夠騙過那個魔頭么？”

    【這……就是另外一個問題了?！啃∩倌昝掳?。【我查過系統(tǒng)，有30％的復(fù)制體曾自稱為‘蘇醒的舒’，這還不包括全世界各地的臆想癥。平均每分鐘，莊園都會收到自稱舒意識的報告呢……】

    ＊

    “主人，這是昨天莊園內(nèi)所有的信息數(shù)據(jù)。”隔著屏幕，研究員將整理的數(shù)據(jù)傳輸而來。“除了……凍眠倉部分我們沒有權(quán)限，其他的都在這里。關(guān)于時鐘系統(tǒng)的異常，我們沒有篩查出合理原因。您的等級更高，或許……”

    “主人，我們也查過了莊園的供能系統(tǒng)，沒有異常耗損?！?/br>
    高座的主人甚至沒有看向那片數(shù)據(jù)包一眼，只是雙手支頜，面上蓄著一絲異樣的笑意，眼底紅光微閃。

    “就到這里吧?！?/br>
    研究員們面面相覷。下達搜查命令的是這位喜怒莫測的主人，推翻的也是他。

    “如果不是他，你們查出來也沒有意義。如果真是他，你們……什么都查不到?！?/br>
    主人武斷地說完，長身而起，仿佛黃昏時滑翔的猛禽，在狩獵一般在室內(nèi)游弋。

    “小舒……你已經(jīng)長大了，不能總玩捉迷藏。”

    他抱著藏有斷指的水晶罐，親昵如威脅地低語。

    ＊

    下位體的生活也很簡單，白天就是在莊園各處撿廢品，搜刮電池。天氣好的時候，就去中庭的日晷站一會兒，仿佛那才是它真正的同類。

    它還給31號撿了一套下位體的面具，號召他一起撿垃圾。

    錦衣玉食的31號并不能適應(yīng)。下位體們的營養(yǎng)劑談不上任何口感。但他也沒有什么抱怨的資格。自由總有代價。何況下位體將唯一能運作的休眠倉讓給了他，自己隨便裹著報紙睡紙箱。

    31號暗自有些觸動。有人給過他很多，但那些奢侈對于那個長生的魔鬼而言，只是無足輕重的部分。

    有人給他很少，留下的卻更少。

    【這沒有什么?！肯挛惑w在報紙堆里轉(zhuǎn)轉(zhuǎn)腦袋，并不理解人類的感動?！疚沂且粋€鬧鐘，鬧鐘怎樣休眠都可以。萬一我自由了……我得早點習慣……】

    為了省電，它很快進入了休眠。

    這幾天相處下來，31號發(fā)現(xiàn)下位體不僅摳門、缺德，還很好勝。對于31號不相信它搭建的舒模型一事，一直非常不滿。

    【31號，目標激活了新的復(fù)制體。】這天，下位體在加密通道發(fā)來消息。【快來圖書室，我一定給你證明那個模型能用！】

    圖書室轉(zhuǎn)角有個圓弧形飄窗，精細的薔薇形窗框仿佛用力就能捏碎似的。冬日陽光正好。沒人的時候，31號常過去坐坐。

    陽光靜謐地灑下，仿佛無辜的證人。31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他竟然還回到了這里。他已經(jīng)見識過了這片城堡的正面和背面，魅力和殘忍。許多生命在這里喪失了靈魂，卻沒有辦法動搖這地方的美麗。

    【你在磨蹭什么。】下位體終于等到他。【按照你的時速，已經(jīng)慢了7分48秒！】

    31號走過去，揉了揉它的頭頂?！澳愕媒o我一些時間。”

    他的動作難得有些溫情。

    【我已經(jīng)……】

    “你不懂。”少年看著這些曾經(jīng)屬于他的角落，輕輕道?！澳氵€沒有和誰告別過吧？”

    【沒有?！克行┿露?，扳起手指?！疚艺J得時針、分針和秒針，我們每天都會見面?！?/br>
    “真好?！?1號簡短地回答。不論愛或恨，感情已經(jīng)讓他疲憊?！跋Ｍ阌肋h不需要知道?！?/br>
    越過書架，忽然有惟妙惟肖的錄音輕輕傳來。

    錄音里是少年交錯的聲音。觀看記憶影像，也是那位主人的消遣。

    當下記憶側(cè)寫雖然能夠提取人的記憶片段，由于人腦對記憶的存儲方式分散，很難將片段按照時間整理成有序的事件。這些記憶體量龐雜，解析出來十分零碎，萬花筒一樣相互交錯，完全失去本來的面目。

    憂憂不缺乏時間。他日復(fù)一日地溫習這些碎片，也在加深記憶的謬誤，離真正的記憶越來越遙遠。

    而隔著那些連綿的書架，新激活的復(fù)制體發(fā)出低低的笑聲。笑聲逐漸變成粘稠的喘息和吸吮。

    【憂哥哥，我害怕。】錄音依然在播放，孩子氣的聲音，仿佛磁帶卡殼一般反復(fù)播放，在高曠幽暗的房間回旋。

    【我害怕，我害怕，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