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怕黑哭哭
在旗越遙遠的記憶里,沒有曦的模樣。 極夜降臨之時,旗越仍是獨自一人,他縮在這處水簾洞里,拼命想讓自己昏睡過去。 黑暗總能讓他想到不好的事情。 ——惡作劇的恐嚇,刀入骨血的聲音,怪奇詭譎的尖叫。 旗越出身優(yōu)渥,可身為家族長子,卻是同輩中天賦最差的一個,他內向、膽小、唯唯諾諾、身嬌體弱,用親生父親的話來說,他就是個一無是處的廢物。 掌握軍權的貴族決不允許家族生出這么一個廢物,于是旗越從懂事起就被迫丟掉小孩子最喜歡的玩偶,一遍又一遍地記誦枯燥拗口的軍事要領,背錯了,大人的巴掌毫不留情地摑下來,一次次把年幼的他扇到地上。 哭更是不被允許的。 在旗越的家族中最見不得眼淚,他們會把哭泣的小孩丟進可怕的暗室,放進殘肢斷臂與各種冷血生物,燈光大亮的瞬間,還是個孩子的旗越幾度嚇得昏迷休克。 因此,極夜來臨之時,旗越死死抱住自己,團成團蜷縮進水簾洞深處。濃重的血腥鐵銹味、黏黏糊糊的爬行聲,以及潮濕陰冷的空氣……記憶深處的恐懼藤蔓一樣攀爬上來,牢牢鎖住旗越枯涸的心臟。 他溺水一樣大口喘息著,被黑暗壓得透不過氣來。慢慢地,旗越忍不住開始咳嗽干嘔,他嘗到嘴里的血腥味,也摸到了嘴角黏糊的液體。 旗越昏過去之前,竟覺得自己解脫了。 …… 可是他沒死。 醒來的時候,旗越正躺在一處溫暖柔軟的懷抱里,嘴里還杵著一片帶著草腥味的葉子。 是薄荷。 后天訓練讓旗越條件反射地繃緊肌rou,卻聽見抱著自己那人驚訝了一聲:“你這么快就醒啦?” 是個有些稚嫩的少年音。 旗越被黑暗折磨得生不如死,連話也不想多說??赡莻€少年卻來了興致,嘟嘟囔囔說了一長串話,說他出來玩的時候偶遇了極夜,聽到這邊有水聲就跑來看,途中遇到野獸,才誤打誤撞地摸到水簾洞里來,誰知水簾洞里還有個氣息微弱的活人,于是少年又冒險出去找了些水和薄荷,這才回到洞中安分地照顧起他來。 話真多。旗越皺皺眉,吵。 “說起來,我還沒自我介紹?!鄙倌杲又f下去,“雖然迷窟中不允許透露真實身份和姓名,但我從……朋友,對,我從朋友那里聽說,迷窟的人喜歡叫我‘曦’,你也可以叫我曦?!?/br> 說完,少年笑了下。 笑聲。 旗越恍惚地想著,自己多少年沒聽過這種毫無防備的笑聲了。 而且,曦——旗越對這個名字并不陌生。自他進入迷窟以來,曾多次聽路人提起過這個名字,被救之人說起“曦”便滿臉興奮,仿佛這個“曦”是他們的救世主一般。但與之相對的,也有的人說起這個名字就咬牙切齒,責怪他無限制地救人,大大延長其他人在迷窟中的生存時間。 旗越對曦沒有興趣,他只當那是個善心泛濫的救世主。 可現(xiàn)在,從別人口中聽說的那個“曦”正抱著自己,一刻不停地說些有的沒的。 不像個救世主,更像個沒人陪他玩的小孩。 旗越不喜歡與人產生過多的肢體接觸,他想坐起來,想與曦保持距離,可使了使勁,全身上下都酸軟無力,一副驚嚇過度的癥狀。 曦的話頭終于停住了,他靜了一會兒,小聲問:“你是不是怕黑啊?” 旗越的眉頭皺得更深。 “我來的時候你已經(jīng)昏迷過去了,身體還一直在抽搐……你要是那么怕黑,我可以留下來陪你一段時間,有個人在身邊,或許會分散你的注意力呢。”曦說。 旗越動了動干裂的嘴唇,扯出自嘲的弧度,他硬邦邦地說了句:“不需要?!?/br> “可是你一個人待在黑暗中,會嚇出毛病來的?!标爻烈髦蝗灰慌氖?,“反正極夜不會太久,我就在這里陪你好了。等極夜一過,我馬上就走?!?/br> …… 第三天。 曦竟這么留了下來,他來了興致便活潑話多,興奮勁一過又安安靜靜略顯冷淡,全然一副小孩的樣子。 把什么情緒都外露出來。 這天旗越做了噩夢,嚇醒后周圍又是噩夢般的黑暗,他本能而恐懼地邊吼邊往后退,狼狽地滾了一身泥巴。 可身邊沒了曦的聲音。 旗越怕極地喊少年的名字,聲音撞入洞壁,又隱約反彈回來,像有厲鬼在尖聲索命。他喊了兩聲便不敢喊了,臟兮兮的雙手篩糠一樣在地面胡亂扒拉,期待能觸碰到曦溫熱的身體。 “別、別……”旗越的聲音劇烈顫抖著,“別走……別走……” 一點也沒有了初遇時的硬氣。 黑暗的環(huán)境太容易讓人胡思亂想,旗越愈是摸不到人,愈是覺得黑暗中潛藏著巨大的恐怖與危險。他又怕又急,瘋狂而無助地用拳頭狠狠砸地,指節(jié)破了皮,整個手背都黏黏糊糊鮮血淋漓,但旗越仍舊失控地發(fā)泄著自己的恐懼。 如果沒見過天堂,他愿意一輩子當?shù)鬲z里的蟲蛹,可既然給予他羽化的希望,又為什么要重新套上厚重的軀殼。 旗越受不住這恐懼,他用十指死死摳住墻壁,緊閉著雙眼拼命用腦袋去撞墻,堅硬的石頭震得旗越眼冒金星,甚至耳畔都嗡嗡直響,可他覺得就連疼痛都比恐懼來得舒服。 鮮血流得旗越睜不開眼,他張開嘴嘗到自己的血腥味,還有,咸咸的眼淚。 旗越急哭了。 他哭得越來越倉促,連抽氣聲都越來越淺,黑暗死死地攫住旗越的心臟,居高臨下地攥捏玩弄,而他只能用劇烈的疼痛來轉移黑暗的嘲笑。 “你、你——” 錯愕的聲音從不遠處響起,緊接著,一連串腳步聲倉皇地來到旗越身邊,曦丟下手里的燈螢草,一把將旗越摟在懷里。 “不怕不怕,別哭了,別哭了……” 少年冰涼的手一遍又一遍撫摸輕拍旗越的后背,旗越那瀕臨崩潰的精神好似突然被人狠狠勒住,恍恍惚惚間,又流了滿臉的淚。 “怕、怕……”旗越的身體痙攣著,拼命往曦懷里鉆去。 曦馬上將人整個抱住,他嗅到了旗越身上的血腥味,但他毫不在意,反而放柔聲音輕哄:“不怕,不怕……我回來了,我這不是在這呢……” 旗越埋在曦溫熱的懷里,意識漸漸回歸,他慢慢放松了身體,卻將曦抓得更緊了。 在他哭的時候,第一次有人愿意哄他。 原來眼淚換來的不僅僅是毒打和恐懼,眼淚也能換來溫柔的哄聲。 “給你看這個。”曦撿起旁邊的燈螢草,放在旗越眼前,小小的草芯像一根細長的指節(jié),泛著極其微弱的淡黃光芒,“這草的光芒雖然很弱,但有總比沒有強?!?/br> 旗越呆呆地看著曦手中的燈螢草,一把燈螢草的草芯才勉強映出曦掌心的紋路。 很弱的光,但這是救命的光。 旗越啞聲說:“我想看你。” “可以啊。”曦說著,將手中的一把草掃在臉上,“不過這光好像看不清我……你能看清嗎?” 草芯緊貼著曦的臉龐,但旗越根本看不見曦的模樣,微弱至極的光只能擦亮曦臉上的一部分,眼睛、鼻子、嘴唇……旗越看不到全貌,可他覺得曦是個具有靈氣的少年。 說是救命恩人,絲毫不過分。 兩個字在舌尖轉了轉,旗越嘆著氣低笑一聲,疲憊地說道:“謝謝。” 曦也笑了,不過聽那笑聲,表情該是十分燦爛的:“不用謝啦?!?/br> 旗越牽了牽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