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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倒在此處血泊中人,確是周清弦無疑。 衣袍襤褸,身上多處被細窄利刃劃出傷口,最嚴重一處在小腿,竟被貫穿而過,露出森森白骨。沈知晗喚他兩聲不見反應,將人扶靠在樹干上,才看到周清弦額角亦是受了重擊,血流沿著下頜骨淌至胸口白衣,眼上更是橫劃一道劍痕,將眼皮薄rou剜得外翻,干涸的血跡黏著結(jié)塊。 周清弦意識全無,額頭guntang,夜晚光線昏暗,沈知晗只得先替他簡單清洗傷口,第二日將其背扶下山,回到屋內(nèi)再行包扎。 到底經(jīng)歷何事,才會受如此重傷。 沈知晗暫時不再替人看診,全心照顧起周清弦,除卻身上傷口,最擔憂的應數(shù)那道眼上傷痕,光剝離血塊上藥周清弦便疼得哆嗦,不知眼睛情況如何,之后是否還能視物。 他將屋內(nèi)唯一一張床榻讓給周清弦,每日熬藥喂服,又替他擦拭身體,換上從前祁越留下的衣物。為防半夜周清弦有事來不及顧及,干脆趴在榻前,每日只淺淺睡上兩個時辰。 周清弦昏迷整整三日,醒來時喉嚨干啞,眼前一片黑暗,下意識便撫上雙眼,觸到包扎傷口的紗布時悶哼出聲,眉頭一緊,已然結(jié)痂的傷口被牽扯撕裂,白紗滲出幾絲紅來。 沈知晗被動靜驚醒,第一反應便是看到掙扎起身的周清弦,慌忙捉住他的手防止繼續(xù)擴大傷口,正思考該如何與周清弦交談,對方便啞著嗓子出聲詢問:“你是何人?” 沈知晗一愣,周清弦并未認出是自己。 也對,過了這么久,又不能視物,如何能知道面前之人便是他曾經(jīng)師兄? 沈知晗腦內(nèi)迅速思考應對策略——若是周清弦知道是自己,怕是恨不得馬上離去,如今傷勢這般嚴重,他又如何能放下心來。要是再遇上對他造成這般傷害之人,這副身體如何應對? 幾番思索,他心下便有了數(shù)。 周清弦得不到回應,又問了一遍他是誰,發(fā)出聲音如同烈日炙烤過的巖砂,沈知晗連忙遞上水,手指移上周清弦手心,寫道:你倒在山上。 他一筆一劃寫得極慢,指腹帶著溫熱從手心劃過,周清弦喝了清水,嗓子得以舒緩,隨即問道:“你救了我?” 沈知晗寫道:是。 周清弦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不再掙扎,四下慢慢摸索,沈知晗不明白他要做什么,直到周清弦再次開口:“你有看到我的劍嗎?” 原來他在尋畫影。 沈知晗去替他拿回畫影,交付在周清弦手心。握上劍鞘周清弦才似松下一口氣,撫弄精細雕琢出的紋路,久久沉默不語。 重新?lián)Q了藥與紗布,周清弦繼續(xù)問道:“你不能言語?” 沈知晗在他手心回:從小如此。 周清弦又喝下幾口清水,道:“多謝你?!?/br> 沈知晗回:無事。 周清弦將畫影放在床側(cè),一伸手便能握上的地方,接受自己暫時不能視物的結(jié)果。他身上仍有數(shù)不清的傷痕,斑駁映在肌膚上,有些結(jié)了痂,有些滲著血,有些裹著厚厚的紗布令他難以行動自如,他想掙扎起身,卻因為躺的太久而肌rou酸軟,一個趔趄跌回被褥。 沈知晗拍他肩膀,示意好好休息,將身上傷處檢查一遍后,到灶房端來熬煮好的藥,周清弦聞到藥味嫌苦,微微撇開臉,“我自小修煉,身上傷勢過個幾天便能好全。”說罷擰開頭,不愿再去靠近那碗冒著熱氣湯藥。 沈知晗知道周清弦不愛吃藥,受不了苦味。小時練劍受了傷,宗主夫人命他喝藥時也只嘴上應承,趁著不注意便偷偷摸摸倒去,一次正巧被沈知晗撞見,更是警告他不許告訴宗主夫人。周清弦窗外那一塊土壤上的雜草發(fā)瘋一般生長,隱隱有成為靈草之氣,才知道周清弦竟將那些珍貴藥材全都潑灑給了幾株分文不值的草莖。 再后來,宗主夫人每每喂他喝藥便要盯著周清弦全數(shù)喝盡,令人送來蜜餞以解苦澀,長此以往,周清弦自然對藥物敬而遠之。 如今他上哪找蜜餞給周清弦? 湯藥不喝不行,周清弦正是失血過多導致虛弱,特意用白術、茯苓輔以炙甘草熬制補氣君子湯,雖不能立刻見效,卻對此時的周清弦大有益處,也能加速傷口痊愈。沈知晗舀了一勺湯藥,吹涼后遞送周清弦唇邊,周清弦依舊嗤之以鼻,沈知晗不能發(fā)聲,捏一捏他掌心,示意吃對方喝下湯藥,湯匙更是往前蹭了蹭,抵上唇角。 一股腐草枯木的澀味傳來,周清弦心里煩躁,抬手推開沈知晗手腕。 未意料到周清弦會這么做,反應不及,一聲哐當脆響,湯匙被摔落在地,棕色藥汁灑在潔白衣物上。 沈知晗一時怔然無措。 他不知周清弦反感至此,默默起身拾起湯匙放回桌面,衣物沾上湯藥,不敢繼續(xù)坐在床榻上,怕臟了被褥,處理反倒麻煩。 周清弦也一愣,隨即道:“抱歉?!?/br> 沈知晗在他手上寫:無事。 周清弦道:“拿來吧,我自己喝?!?/br> 沈知晗撫上碗沿,在他手心寫道:燙。見其堅持,便還是將藥碗放進他手里,半扶著送到嘴邊。周清弦皺緊鼻頭,一口氣將整碗湯藥吞咽下肚,又咳嗽兩聲,傷口重新滲出血來。 沈知晗替他拍背緩和,再一次換上新藥。 周清弦才恢復一點體力,精神匱乏,喝完湯藥便又困怏怏地閉了眼,呼吸逐漸平復,手中緊握畫影不放。 沈知晗到灶房熬制上的藥湯,起身去了趟鎮(zhèn)上集市。日暮回屋之時,正好撞見周清弦欲起身下榻,一只受傷小腿無法支撐,歪歪斜斜就要倒地。 匆忙將他扶回榻上,沈知晗抓他的手心,正想責備不知輕重,卻聽周清弦先開了口,“我在此地難免叨擾……” 沈知晗氣急反笑,心道:“你現(xiàn)在這般真氣損耗過度,瘸了一只腿又傷了眼睛,渾身上下只剩一柄孤劍,要怎么去,去哪,怕是沒走幾步路,就要虛得倒地不起了?!?/br> 他一筆一劃寫道:情況很差,養(yǎng)好身體再離去吧。 周清弦面色沉寂,唇形稍抿。 他又何嘗不知,剛剛只是想嘗試下地,一只腿卻使不上半分力氣,若不是遇到沈知晗恰好回屋,怕是要摔在地面,傷上加傷了。從小南華宗嬌慣長大,負才傲物,瞧不上他人小恩小惠,此時卻是不得不求助于這村野小民,面上實在難掛,撇過頭去,啞聲道:“將來定會千百倍償還今日恩情?!彼闶悄J沈知晗說法,不再有離去之意了。 沈知晗這才放下心來,到灶房取了熬制半個下午的新湯藥喂服,周清弦聞到藥味便不住作嘔,端起碗一口氣屏息灌入湯藥——未等緩過氣,一塊冰涼的軟物觸及唇角,下意識半張開嘴,那物便從齒間滑入口腔,清爽便迅速覆去了藥味殘余,只剩一片淡淡的甜香。 周清弦嘗出是金桔味的蜜餞,酥松甜潤,一嚼便在嘴里軟爛,制作手藝雖比不上從前在南華宗吃到的,卻也算得上佳品。 一顆下肚,已然忘卻藥物苦澀,甜味回甘,隨意回道:“謝謝。” 沈知晗與他相處多年,看出他上了嘴癮。蜜餞集市最好一家鋪子買來,攢盒裝了小半,統(tǒng)共二十來顆,算了算余下要喝藥天數(shù),分了一半出來,剩下一半抓起兩三顆,放進周清弦手里。 周清弦不加猶豫接了蜜餞,吃食完畢,似乎才想起什么:“請問閣下名姓?” 沈知晗寫:無名無姓。 “怎會無名無姓?” 沈知晗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只道:自小無父無母,孤身一人慣了,你若想叫,便同他人一般喚我啞巴便可。 周清弦輕輕搖頭,“不可,你救我性命,我若是這般叫你,便顯得侮辱了?!碧鸢胫皇直?,沈知晗怕他又要下榻,急忙扶住他手腕,周清弦語氣無甚波瀾,只問道:“你是男子還是女子?” 沈知晗靜靜盯著他裹著眼上白紗的臉,不知怎的,又想去從前灑落陽光的午后,那是一個很好的天氣,周清弦卻在那一刻將他可恥的幻想盡數(shù)打碎。那時候二人如此親近,他尚且如此,何況如今一個普通過路人? 他寫道:男子。 周清弦輕輕“嗯”了一聲,心道自己只是不能視物,卻連簡單分辨也出了差錯。面前人是個不能說道的,指尖在手心痕跡卻瑩潤細膩,手腕纖細,確實不像男子,也不能怪他有此疑問。 既是男子,那便少了許多顧忌。 周清弦心里已有打算,南華宗從不平白受人恩惠。待身上傷口痊愈,眼睛復明,定會好好感謝這救下自己的啞子。若缺銀錢,便送他千兩黃金,若他想修煉,縱然年紀不合,從未接觸修煉一道,宗門看他臉面上也需收下這弟子,至于有無天賦,只能看他個人。 周清弦一只腿包扎嚴實不能動彈,淺淺靠在床檐運氣,幾番嘗試卻丹田空空,想必之前一場戰(zhàn)斗將真氣消耗殆盡,沒個十天半月難以恢復。沈知晗本欲詢他遭遇何事,見周清弦心緒不寧,十分焦郁,于是作罷。 一番折騰已近亥時,夜幕安寧,只時而屋外傳來幾陣風刮葉落聲,沈知晗替他擦拭了身子,便如前幾日一般伏在榻前,等周清弦入眠再行休憩。 周清弦仰躺在床面,畫影擺在右手旁,占據(jù)半人位置,感覺到了床沿多出一人,他極少與人同床共枕,疑惑道:“為何不去休息?” 沈知晗本已闔目,聽見聲音茫茫然抬起頭,不明白他是何意——自己不正在休息嗎? 不消片刻,便理解了。 屋子本就不大,從前為祁越打的木床在用不上之后便被拆了當作柴火,此時除卻桌凳架柜外再無其他。沈知晗一為方便照顧周清弦,二來至少被褥是軟物,枕靠著也舒適,便只將頭顱抵在床沿被褥處休憩,大半身子留在床前凳上。前幾日周清弦尚在昏迷,今日醒來,定是好奇自己為何仍在此處。 沈知晗手指伸進被褥,摸到掌心寫劃與他解釋:日前為方便照料你…… 以指作筆本身就寫得極慢,周清弦只覺困乏,打斷道:“我不用你晚上照顧,也不習慣身邊有人,你去休息吧?!?/br> 后半句“房里只有一張床榻”還未寫完,周清弦便有收手之意,沈知晗一愣,松開了他的掌心。 搬了凳子回桌案邊,桌面冰涼冷硬,推開一些零碎物件,趴伏其上,也能勉強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