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熹。

    深厚的大雪堆了一地，楚辭生抖了抖大上氅的落雪。

    現(xiàn)在還是太早，整個永樂街上都沒有幾個行人，他買了個油餅子，順便問老人家京都謝家要往哪里走。

    老人家將油紙包好的餅子給他，給他指了路。

    “后生，你這么早去謝家做什么？”

    楚辭生在漫天紛飛的白雪中遙望老人指的方向，有些不好意思:“我去找從小定親的妻子，她是謝家的大小姐。”

    老人家本就顫顫巍巍的手更是抖了，他眼神復(fù)雜且憐憫:“后生，你待會被打出來的話，可以來老朽的小攤暫且休息一會?！?/br>
    楚辭生沒理會到老人的意思，只覺得下山了也不像師父說的那樣，人心復(fù)雜難測。

    他隨便問個路買塊餅子，都能遇見熱心腸的老人家呢。

    楚辭生打倒是沒被打出去。

    睡眼惺忪的門房在宰相府門口也守了很多年，什么樣的人他都見過，只是，上來掏了塊平平無奇的玉佩，便說是大小姐未婚夫的人他是真沒看見過。

    門房看著青年雖然衣衫樸素，素衣灰氅，但不像是得了失心瘋的模樣。

    他只是個下人，現(xiàn)在正縫年節(jié)，家中主人閑賦在家，起的時間也晚，門房哪里敢因為來了一個說是大小姐未婚夫婿的人，便去驚擾主人家的清夢？

    那只能將楚辭生請進(jìn)去小坐片刻。

    “你說誰？”

    謝家大小姐此時還未出閣，雖然年少，卻早已代替了母親處理家中雜事。

    她原本也不想起得這么早，可是日日被謝挽魂拽著，被逼看著風(fēng)姿毓秀的大哥在落雪中舞劍。

    長兄好看是好看，但也是她也真的困！

    “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憑空多了件親事，”謝綺羅一雙桃花眼清凌凌的，抿兩口苦茶提神，“莫不是找錯了人家吧？”

    下人正要告退，謝綺羅漫不經(jīng)心的目光挪向庭院中只比她大了一歲的長兄，突然她捏著糕點的手顫了顫。

    “等等——你再把那人的話說一遍！”

    下人不明所以，又復(fù)述了一遍。

    謝綺羅看著毫無所覺的長兄，心有戚戚地收回視線:“好生請那位公子去正廳安坐，我立馬去請父親母親過去?！?/br>
    這個大小姐可不是指的她。

    指的是曾經(jīng)在母親肚里，便被定了親的哥哥。

    嘶……

    無論是哥哥嫁與不嫁，總是讓人毛骨悚然啊。

    謝綺羅是個好女兒，所以她打算將這件事扔給父母去煩惱。

    大雪過后，謝府里便住進(jìn)了一位貴不可言的年輕公子。

    謝家人上上下下都和楚辭生打了個照面，有本事的人自然知道這位公子身后站著的是一位如何可怕的存在，而沒本事的人，自然也不敢在全府都謹(jǐn)慎對待的貴客面前逞威風(fēng)。

    謝挽魂是最后一個知道的。

    他摔掉了手里長劍，大步向清月院走去，任由家里蠢笨的書童跟在身后追。

    謝挽魂就是要站在那傳說中的仙人弟子面前，讓他好生看清楚，自己是個男人，并非是女兒身，定的親根本不能做數(shù)！

    謝挽魂闖進(jìn)了院中，卻看見一抹高挑的身姿站在樹影下，雪中寒梅怒放生艷，那人沒有束發(fā)，依然穿著灰撲撲的大氅，滿頭烏發(fā)都落了雪，不知道在這里站了多久。

    聽見謝挽魂闖進(jìn)來的聲音，楚辭生回頭，傳言尊貴神秘的仙人弟子，對他露出了一個羞澀的笑容。

    謝挽魂止住了腳步，感覺事態(tài)發(fā)展有點兒不對。

    “你就是挽魂嗎？我叫楚辭生?！?/br>
    楚辭生手里還有一截梅枝，見謝挽魂的目光，他微微紅了耳尖。

    “我正照著梅花刻一只簪子，希望到時候能送給你。”

    謝挽魂內(nèi)心微妙。

    世間真仙的弟子，再怎么也應(yīng)當(dāng)脫塵傲慢才是吧，這位……怎么像一只小土狗似的。

    謝挽魂滿腔怒氣在楚辭生殷切無辜的眼神中，宛如被戳破的氣球，突然就消散了。

    謝少爺別別扭扭道:“你看清楚了，我是男的，不是女孩！”

    楚辭生不懂他的意思，老實說道:“可是師父是給我們定了親，你就是我未過門的妻子啊?！?/br>
    謝挽魂很想告訴他，在塵世里，男人和男人是不能成親的。

    但……謝小少爺自暴自棄，他從別人口里早就知道了，這人就是山里長大的小土狗，根本沒出來怎么見過世面，估計自己現(xiàn)在說了也不懂，干脆日后慢慢教他，楚辭生自己就會明白了。

    心思百轉(zhuǎn)間，謝挽魂緩緩勾出笑容:“楚公子是不是沒有來過京城，這些天我?guī)愎涔渚┏强珊?？?/br>
    楚辭生下山就是找媳婦兒的，面對突然主動的小妻子，還有點害羞:“好啊?！?/br>
    謝挽魂看著青年那副樣子，滿腹狐疑的回想了下自己說的話，好像并沒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啊，所以他在到底想哪兒去了？

    楚辭生是山里來的土包子，見什么都新奇得很，好在他長得好看，五官溫柔又雅致，只會讓人感覺天真淳質(zhì)，而不會覺得土氣。

    楚辭生來了謝府，最喜歡他的人居然是謝綺羅。

    因為！

    謝挽魂終于找到一個大清早能起床，可以看他練劍，并且總會滿口贊揚(yáng)欣賞的人了，而非自己這個工具人meimei。

    謝綺羅每次看著黏在一起的兩個人，都會想到，哥啊，遇見這樣的人就嫁了吧。

    謝挽魂盤算著帶楚辭生開的眼界已經(jīng)夠了，今晚又是元宵節(jié)，本朝男女大防并不嚴(yán)，元宵燈會時，家里未出閣的小娘子可以正大光明去街上看新鮮玩意兒，甚至可以主動去找看對眼的情郎呢。

    謝挽魂早就訂好了京城最出名的酒家，從三樓往下望熙熙攘攘的街道，輕易便能將元宵燈會的人潮如織盡收眼底。

    夜幕已經(jīng)慢慢降臨，本來沉寂的青樓楚館開始復(fù)蘇，勾欄女郎穿紅著綠，在門口招攬生意。

    “那是京都最大的花樓，金雀閣，里面的美人各個嫵媚多情，身子窈窕?！?/br>
    “也是京城里最大的銷金窟?！?/br>
    謝挽魂慢慢說道。

    土包子青年好奇的在他指引下望過去。

    “楚辭生，你看今日這大街小巷人來人往，正是男女定情的好時節(jié)。”謝挽魂看著滿長街的燈火，抿了抿唇說出來，“可世間從來沒有兩個男子定情這一說法?！?/br>
    明明是在熱鬧的酒家里，可謝挽魂的嗓音在這里卻顯得分外清晰:“自古以來，男女相合才是正道?！?/br>
    “我們是不可能的?！?/br>
    楚辭生的視線掠過謝挽魂認(rèn)真的臉，良久，他悶悶道:“你是不是不愿意嫁給我。”

    謝挽魂本來早已堅定的內(nèi)心，卻在他宛如狗狗的眼神里，突然心軟了。

    “不是我不愿意，而是……這件事本來就是錯誤的?！敝x少爺又忐忑解釋說。

    楚辭生點了點頭，落寞的垂下睫羽。

    壓在心里好久的事就這樣說出來，謝挽魂卻沒有感覺到絲毫輕松，反而心里空蕩蕩的。

    明明楚辭生依然坐在自己對面，可他卻覺得距離一下子遠(yuǎn)了好久。

    不過好在是錯覺。

    “就算不能成親，但我們依然是朋友吧?！背o生又重新開心起來。

    謝挽魂呼吸一窒，總感覺自己被某種超會撒嬌又天然呆的小土狗給黏上了。

    但是……

    謝小少爺不由自主的笑起來:“當(dāng)然可以?！?/br>
    其實說開了和沒說開似乎都是一樣的。

    他們依然膩在一起。

    楚辭生照樣會日日清早看著謝挽魂練劍，偶爾還還興之所起，脫了大氅與他比試一番。

    等謝挽魂在書房溫書時，楚辭生便也埋頭雕刻著他手里那只簪子。

    謝挽魂笑過楚辭生:“只似形而不似神，白浪費(fèi)一片好的料子?！?/br>
    看慣了奇珍玉器的謝小少爺自然能看出這只簪子的手法太過生澀了，他嘴里說著嫌棄，實則卻很是放在心上。

    因為楚辭生說過，這只梅花簪子是給他雕刻的。

    對什么都挑剔得很的謝小少爺將簪子珍重放在了盒子里，他本來想放在高閣之上珍藏起來，最終還是不舍，喜歡得日日放在床頭把玩。

    楚辭生刻完了梅花簪子，又開始學(xué)會刻桃花簪子了。

    正好，現(xiàn)在冬去春來，謝家的桃花園里灼灼桃花，分外奪目生嬌。

    謝挽魂唇角忍不住翹起，嗓音很傲嬌，卻隱隱透著股甜蜜味兒:“你不會又要雕刻一只丑簪子給我吧？這么丑的簪子，放在我倉庫都嫌占了地方?！?/br>
    楚辭生是個老實的，他羞澀的笑了笑，還主動向小少爺展現(xiàn)自己手里沒有完成的簪子:“這只是不是更漂亮些？”

    謝挽魂一看，雖然還是那點兒毛病，但足以見得雕刻之人用心，小少爺心里極甜:“是有漂亮那么一丟丟吧?！?/br>
    “那就太好了。”小土狗眼睛發(fā)亮，又慢慢露出羞澀的神情。

    “這是我給以后妻子雕刻的，希望她以后不要嫌棄才好?！?/br>
    謝挽魂唇邊的笑意僵住了。

    小少爺很想說什么，卻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理由去反駁他了，謝挽魂抿了抿唇，拂袖而去。

    徒留茫然的楚辭生眨了眨眼睛，不知道為什么好端端的，謝挽魂又生氣了。

    是嫌棄自己的東西占地方了嗎，可是……他都說了不是雕刻給他的啊。

    思索未果，楚辭生又照著今天新折的桃枝開始認(rèn)真雕刻起來。

    等第二日楚辭生打算再去桃園折一枝花照著雕刻的時候，卻大驚失色，發(fā)現(xiàn)昨日還開得好好的桃花樹都被砍了。

    家丁愁眉苦臉解釋道:“這還昨天小少爺吩咐的?！?/br>
    家丁說罷，還悄悄抬頭看了一眼楚公子。

    實際上，有一句話他沒有告訴楚少爺。小少爺還說了，要是再讓楚公子手里出現(xiàn)一支桃花，他們就可以去提頭來見了。

    謝挽魂也是難受了好久，才慢慢反應(yīng)過來，自己竟然開始吃味楚辭生給另一個人雕刻簪子了。

    只需要想到以后會有另一個女人呆在楚辭生身邊，小土狗會天天陪著她，哄著她笑，還會給她雕刻四季的花……

    謝挽魂便忍不住心里一抽一抽的疼，他眼眶發(fā)酸，覺得那個莫須有的女人都面目可憎起來。

    楚辭生根本不通情愛，哪能知道小少爺這是吃醋了呢。

    謝挽魂依然日日練劍，楚辭生依然陪著他。

    仿佛那件不愉快的事根本沒有發(fā)生過。

    不過謝挽魂眼里是見不得桃花了，就連謝綺羅穿了件桃花紋繡的羅裙，都在哥哥陰郁的目光里連忙去換了。

    謝挽魂想到了家里最近在置辦成親的物件。

    他雖然和楚辭生講清楚了，可是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并沒有對父母明說，現(xiàn)在婚期將近，謝家也在開始準(zhǔn)備起來了。

    謝挽魂表面上對這件事忌諱，因此其他人也不敢在他面前提，可是小少爺偶爾會在meimei桌案上看見賬本冊子，總是忍不住悄悄上去翻兩頁，然后又滿面緋紅的放下。

    謝挽魂已經(jīng)習(xí)慣等著楚辭生在晨光微熹時前來，然后看著自己練劍，再一起用膳。

    結(jié)果，今日來的人不是楚辭生，是瑟瑟發(fā)抖的謝綺羅。

    “你怎么來了？”謝挽魂臉上溫情冷了下去，“他人呢？”

    謝綺羅抖得更兇了，旁人不懂哥哥的心思，她還不懂嗎？

    謝挽魂知道了是要炸的——

    “應(yīng)該在……在金雀鴿?！?/br>
    這事還得怪謝綺羅。

    金雀樓是京城最大能肆意玩樂的地方，其實不僅男子能進(jìn)，女子也是能的。

    幾個名門出生的小姑娘都好奇，于是紛紛撒嬌賣潑拉著自己哥哥們?nèi)涯懀每梢跃垡痪邸?/br>
    謝綺羅有哥哥，但是若讓謝挽魂知道這件事，莫說去玩樂了，謝綺羅不脫層皮都算好的了。

    于是小姑娘找上了楚辭生。

    沒毛病，哥夫也是哥哥嘛。

    結(jié)果，謝綺羅她們不能夜不歸宿，于是早早的回家了，而楚辭生被幾個喝酒上頭的公子哥給死命拽住，還說著什么，不留下不是男人之類的話。

    現(xiàn)在楚辭生估計還呆在金雀閣呢。

    聽罷，謝挽魂這次沒有摔劍了，他面無表情提著劍，縱馬就要往金雀樓馳去。

    要是楚辭生真的和樓里的小娘子睡了，謝挽魂咬牙切齒，自己一定要把這些見鬼的花樓通通燒干凈！

    好在還沒有到金雀鴿，謝挽魂便瞧見了一群醉意朦朧的公子哥在賣油餅的老人家攤位前，排排蹲著，啃油餅吃。

    楚辭生平日甚少喝酒，可他被著一群公子哥灌得不少，青年眼尾浸著一汪水意，看著縱馬而來的謝挽魂，叫的特別大聲:“娘子！娘子——！”

    原本含盛怒來捉j(luò)ian的謝挽魂，睜大眼睛，內(nèi)心什么氣都突然散了。

    最后是謝挽魂付了油餅錢，讓身后跟來的家丁照看好那群爛醉的貴公子，便摟著楚辭生的腰將他薅上馬離去。

    某個醉眼朦朧的公子哥砸舌:“嘶，怪不得楚兄不敢宿在樓中，他家婆娘賊兇了！”

    一群小廝恨不得沒長耳朵，什么都聽不見。

    楚辭生是大婚前天才知道自己要結(jié)婚的。

    小土狗滿目茫然，被喜娘親友推搡著同謝挽魂拜了天地，成了親。

    婚房里燭影搖曳。

    楚辭生倒是一身正氣，小土狗已經(jīng)學(xué)會了男女交合才是正道。

    他單是以為謝挽魂迫于父母之命才嫁給自己的，還溫聲安慰好友:“我知道委屈了你，莫怕，我今天睡在外間榻上，你安安心心去睡吧?！?/br>
    說罷楚辭生就要抽身離去。

    謝挽魂美的不可方物的臉蛋一片茫然，隨即立馬黑了臉。

    他揪住楚辭生的腰帶往床上摜，自己則是跨坐在男人腰腹上，咬牙切齒:“新婚之夜，你還想去哪兒睡？”

    小土狗嗚嗚咽咽被伺候了個爽。

    雖然楚辭生怎么也不明白，為什么自己只要一提以后絕對會找個機(jī)會結(jié)束這段錯誤姻緣，讓他倆以后都能娶個好女子……話還沒說完，他白富美的小夫人立馬就能黑了臉。

    可是……這些不是謝挽魂教的嗎？

    真苦惱啊。

    楚辭生默默的想到，然后又被伺候了個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