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jié)論缺乏證據(jù)支撐，無法歸檔。”

    維修部綜合辦公室主任拒收了A1遞交的97號世界案件卷宗，羅列了待補充的各項佐證及卷宗的邏輯漏洞：“你僅在第二世界線停留了片刻，未到第一世界線進行實地勘察，完全依賴系統(tǒng)的綜合數(shù)據(jù)分析進行研判，極有可能造成判斷失誤。你有什么證據(jù)能夠證明兩艘穿梭機都來自09號系統(tǒng)？你考據(jù)過蕭雨歇在第一世界線與09達成了什么交易嗎？如果……蕭雨歇并不無辜呢？”

    A1.739俯身按住桌上的卷宗，臉有慍色，說道：“若都要等到證據(jù)確鑿才行動，世界毀滅，你這個坐在辦公室里的人承擔得起這個責任嗎？”

    “迅速決斷是你在執(zhí)行任務時必須恪守的原則，因為遲一步行動所造成的后果不可估量，你是總指揮，擁有先斬后奏的權(quán)力。可推論并不一定正確，哪怕在中央電腦裁決過后，我們辦公室都可以拒絕案件歸檔，要求你們補充物證與人證……”他看向她，斂起嚴肅的神情，語氣軟下來，解釋道，“不止是為了真相，更是為了保護你們。”

    她咽下這口氣，把卷宗拿起來，轉(zhuǎn)身往外走。

    身后，他不急不緩地繼續(xù)說：“保護你們不因判斷失誤而被處分，保護你們不會引狼入室?！?/br>
    她踏出門，側(cè)身回頭，說：“各司其職罷了，我理解。”

    卷宗無法歸檔，她則無法接下一個任務，而她壯志滿酬，本想借此機會全面清理叛逃的工作人員，解決掉威脅總控室的若干麻煩人物。

    她站在任務大廳里，瞥見了1號通緝犯鄭賢的臉，盯著看了許久，低聲道：“確實很像。”

    她按下耳朵上方的凸起，隨機與系統(tǒng)匹配。

    “你要再去一趟97號世界？”03號系統(tǒng)的聲音在她腦海中響起。

    “是的，老師?！彼B忙回答。

    有一瞬間她還以為自己出任務隨即匹配到了自己的導師，連步伐都拘謹了起來。

    03號系統(tǒng)說：“那我交給你一個額外的任務，把蕭雨歇的殘魂帶回來?！?/br>
    她問：“已經(jīng)破碎成云霧，他還給自己施加了永世不得超生的詛咒，有什么辦法可以帶走？”

    她的手里陡然多了顆種子，03號系統(tǒng)解釋道：“里面填充的是蕭雨歇的心臟碎末，97號世界的殘魂之水灌溉后，便能長出，可一同帶回。”

    “他都只剩半顆心了，怎么還拿來……”

    “為了封鎖他心臟的力量，我為他做了一次開膛手術(shù)，取出了一小部分。”

    她注視著種子堅硬的外殼，將那抹灰棕色握進掌心，說道：“有時候，我會想若是自己也遭受這么多折磨，還會不會選擇活下去。”

    03號系統(tǒng)提醒：“不要憐憫你的任務目標，不可因你的私人感情而篡改事實?！?/br>
    A1問：“那你又為什么要讓我?guī)退胰`魂？”

    “他不是我的任務目標，他是我的學生?！?/br>
    03號系統(tǒng)與A1斷開通話連接，104號系統(tǒng)自動補位，與其匹配，為她提前解鎖了一輛穿梭機，并在控制臺輸入目標世界坐標。

    她進入后坐下，低頭，橘紅短發(fā)拂掃下頜，她抹到耳后，手指落下時，頭發(fā)已成黑色，垂落肩頭。長期的深入調(diào)查需要將自己隱沒于人群，她必須入鄉(xiāng)隨俗。

    兩個搭檔陸續(xù)接到出任務的指令，登上穿梭機。她按下啟動鍵，說道：“坐穩(wěn)了，那里很遠?！?/br>
    97號世界第二世界線已成主線，第一世界線不可從外部直接進入，它們由幽冥古界的血池相連，一行人直赴此處，血水滿溢。她毫不猶豫地將手探下去摸索，在血的深池中，摸到了一個小小的錐形洞口。

    “破開它?！彼玖似饋?，手提起，在水面上一圈，劃定準確的方位。

    第一世界線的幽冥古界已淪為死城，血池渾濁惡臭，幾人攀上池邊厚而滑的青苔，手卻突然被靈力縛住，A1反手一握，蹬池沿而出，聽得對方喊了一聲“水鬼”，又襲來一招，直擊她的腦顱。

    她連忙通過系統(tǒng)停滯時間，系統(tǒng)告訴她：“此人為丘生門齊林?！?/br>
    她嘶了一聲，把住對方的后腦勺，冷靜地看了他一會兒，說：“我申請?zhí)崛∷挠洃?。?/br>
    第一世界線的自蕭雨歇死后便被破壞中止，后面發(fā)生了什么他們一概不知，之前的記載也不夠詳實，不知道得收集多少人的記憶，傾聽多少山林與建筑的無聲證詞，才能拼湊出詳實的數(shù)據(jù)樣本以供分析。

    系統(tǒng)：“需向中央電腦申請下放權(quán)限，請稍候。”

    “第一世界線還有蕭雨歇的殘魂嗎？怎么才能讓他降雨？找到這里的陸天闕說不定有辦法……”她猛地一頓，停下了與同伴的交談，三人的表情都一變。

    獲取記憶的權(quán)限已獲審批，經(jīng)過系統(tǒng)整合有效信息，傳輸至數(shù)據(jù)庫中。

    齊林于今日來此，是為了給陸天闕上墳。

    陸天闕的墳，只是一座土丘，荒草叢生，連塊刻字的木牌都沒有。若上面有陸天闕幾個字，怕早已被挖墳刨尸，挫骨揚灰。他是千古罪人，因他生命中最后一段時日伴在蕭雨歇身側(cè)，已成欺師滅祖的魔道走狗。

    在修仙界與幽冥古界的最后一戰(zhàn)中，他拎著一把帶血的劍，將之立在結(jié)界之前，護住后方的妖邪，空手走向眾人。

    眾人喝道：“陸天闕，交出蕭雨歇！”

    齊林的眼中只看得到陸天闕的側(cè)臉，對方的聲音響起，他說：“他睡下了。”

    “這個時候他還睡得著？可笑至極！”

    陸天闕不發(fā)一詞，繼續(xù)堅定地緩步走向人群。

    沒有再走出來。

    千刀萬剮、削發(fā)挖鼻、斷腿缺指。他替他的徒弟承受了滔天的罪孽、千百人的余恨，被活活分尸。

    已經(jīng)繼任丘生門掌門的黎云隱用法術(shù)撥開其他人，問：“為什么……”

    他在問一堆已經(jīng)不成人形的碎尸，問永遠也無法再開口說話的陸天闕，為什么要出來送死，為什么至死也不肯交出蕭雨歇？

    “怕是調(diào)虎離山，別讓蕭雨歇逃了！”其他門派的人憤恨地捏緊手中的法器，轉(zhuǎn)而想去沖破那柄劍守護的結(jié)界。

    他們沒能找到蕭雨歇，陸天闕身死之日，蕭雨歇也憑空消失，仿佛從未存在過一般。

    在齊林的記憶中，自那日起，這里便少有晴天。

    A1松開了按住齊林腦袋的手，喚其他人撤退，時間不可能停滯太久，宇宙標準時有校正功能。記憶的獲取也不可能毫無阻力，只要當事人有意隱瞞，則屬于無法提取的隱私。

    齊林痛恨蕭雨歇，不愿想起這個人，因此蕭雨歇的身影總是不甚明晰，只有陸天闕身碎后流淌的那一大灘血，紅得扎眼。

    幾人撤退，總指揮讓他們分頭行動，而后，她獨自在陸天闕不像樣子的墳前站立。

    “明明是你殺了他，你卻說他睡下了，就好像你覺得他還會醒來……”她問，“既然如此，為什么不帶他逃呢？”

    她笑了出來，因為覺得在墳前問白骨的自己倒與那黎云隱有幾分相似。無人回答的問題，不是為了疑惑才脫口，反倒像是感慨。

    她轉(zhuǎn)身走入幽冥古界的廢墟，踏響空蕩的古殿，點燃頹圮的宮墻，看著隱隱綽綽的影子從中顯現(xiàn)。她看見了第一世界線的蕭雨歇，那是讓她感到陌生的一個人，背著手沉郁而寡言。

    104號系統(tǒng)提醒：“不要在此地停留太久，你還要去找在這個世界線的穿梭機遺骸，辨析09號系統(tǒng)和叛逃的工作人員的行為軌跡，補充證據(jù)鏈，這才是你來到這里的目的?！?/br>
    墻上的影子隨著火的熄滅而消散在焦黑中，她握緊衣袖中的種子，應道：“好的?！?/br>
    心里卻在想：降一場雨吧，蕭雨歇，否則我該怎么帶你走呢？

    她搜尋一番后，離開此地，在路經(jīng)陸天闕的墳時頓了一下，說道：“他還不知道第一世界線的你已經(jīng)死了。”

    可他還是原諒了你殺他這件事。

    為什么？

    A1.739垂下了頭，她說：“我好像不太懂人類的感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