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天闕牽起蕭雨歇的手，在食指指端落下一個吻，隨后是指根、掌心、手腕，處處碰觸短暫的柔軟。溫存之外，滿臉虔誠。

    蕭雨歇親著他的側(cè)臉，心顫而滿足。

    屋外驟然黑透，炸雷聲轟隆得震天動地，仿佛就在耳邊爆裂。蕭雨歇緊張地起身，陸天闕的手捂住了他的耳朵，想為他施封耳術(shù)，安撫道：“別怕。”

    蕭雨歇推開了他的手，因為今日艷陽高照，是個難得的大晴天。午時還未見烏云，天氣怎會如此反常？刻入腦海深處的危機意識讓他怔忪不安，閃電充滿威嚇，雨聲如巨石墜地，他將衣服披起，支起窗戶一看，屋外，雨夾冰雹。

    陽春三月，冰敲枝頭。

    已經(jīng)許多年未曾威脅過他的滅世隱患何故在此刻出現(xiàn)？他已經(jīng)成功了啊，陸天闕的愛，他得到了。

    “蕭蕭，”陸天闕走過來，用外衣將他攏住，“別著涼了?！?/br>
    蕭雨歇抬頭認真地看向他，愧疚地說道：“我有事得離開一下，對不起?！?/br>
    他的心臟此刻跳得極快，他需要冷靜，也需要確認，有很多揣測在冒頭，他避開最不愿接受的那個，分析道：今日，這所謂的藥，其實從一開始，就是為他準備的。徐聞志的笑，是餌，他咬鉤，懷疑對方做了手腳想趁此機會與陸天闕共赴巫山，才貿(mào)然與陸天闕行了周公之禮。而后，徐聞志制造雷電，讓他以為此舉讓天穹之上真正的蕭雨歇發(fā)怒了，從而懷疑攻略陸天闕是錯誤的維修途徑，讓自己退卻。

    想避開這個陷阱，擊潰謊言，輕而易舉。

    他打開系統(tǒng)，說道：“你探測一下，蕭雨歇的不甘值數(shù)據(jù)?！?/br>
    系統(tǒng)探測后大喊：“百分之九十九？！天吶，這段時間發(fā)生了什么？我們不是在百分之七十五的階段停留很久了嗎？”

    他最不愿接受的那個猜測，應驗了。

    愛具有如此強烈的排他性，怎么會甘心被別人取而代之？這本身，就是悖論。

    他不是沒有懷疑過，可不甘值的下降給初始的錯誤判斷保駕護航，讓他義無反顧地朝此目標奔走。如果蕭雨歇從頭到尾就不想他在這具軀殼里攻略陸天闕，為什么數(shù)值會下降呢？他讓陸天闕先救自己而非徐聞志，下降；他提前拜入師門，分去陸天闕對徐聞志的關(guān)懷，下降……

    每一次下降，原因里的關(guān)鍵人物，除了陸天闕，還有徐聞志。

    蕭雨歇的不甘，才不會因為另一個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而下降，真正的內(nèi)在原因，是這些事情能夠讓徐聞志痛苦不堪。

    蕭雨歇，從始至終要的都是徐聞志的命?？墒?，因為某種原因，他無法親手殺死徐聞志，徐聞志手中還有什么厲害的東西？他只有09號攻略系統(tǒng)。

    A2將這些猜測緩慢地講給了系統(tǒng)，他的聲音顫個不停：“或許，驚雷只是警告，封鎖才是真正的謀殺。他要生生耗死09號攻略系統(tǒng)。而我，只是他手里的一把刀。我心甘情愿化作利刃，揮向別人，最終刺向了自己。”

    系統(tǒng)都有些不敢接話：“這也太匪夷所思了?！?/br>
    A2未再開口說話，過往種種在他腦中放映，他無意識地用拇指和食指揉磨，無力又沮喪。徐聞志或許可以把控很多事，唯獨這不甘值，是他無法cao縱的。陡升的數(shù)值剛好發(fā)生在他與陸天闕親密過后，他不這樣想，還能怎么想？

    “即便你的推論是正確的，也不能因此將目標定為殺死徐聞志。殺了他，世界解困，你就會被收押，我不知道在世界法庭上怎么講才能讓你不用受刑，我無法證明徐聞志本身是不穩(wěn)定因素，如果他只是蕭雨歇瘋狂的誘因，那你該做的，還是徹底消滅蕭雨歇?！?/br>
    “我該做的……”

    A2垂下頭，聽著冰雹將這個世界脆弱的東西，通通砸碎。

    他才得知，自己的人生也是易碎品。

    這場大雨，無休無止，它不屬于春天，所以不似春雨綿綿。

    往后幾日，陸天闕總擔心他害怕，想要抱他。擁抱會帶來更劇烈的電閃雷鳴，他只能躲開。

    陸天闕問：“是不是那日把你弄疼了？你不喜歡？”

    他急忙搖頭：“不是的，我沒有不喜歡。”

    又一陣狂風，直接把房門都撞開。

    陸天闕警覺地一瞥，下意識將他護住。

    閃電劈向屋外的高木，轟然出雨都澆不熄的烈火。

    他除了日后一次次遠離陸天闕，沒有任何應對的辦法。避而不見，將陸天闕的心灼燒得痛苦萬分，陸天闕偏要去見、去碰，去問：“你覺得那日我輕侮了你嗎？可是，藥是你下的，因為是你下的，所以我才……”

    蕭雨歇說：“不是我下的?！?/br>
    這句話，讓雨都小了一些。

    “你也被……”陸天闕不可置信地后退，他說，“對不起，蕭蕭?！?/br>
    “師尊，你沒有對不起我，我是心甘情愿的。但我確實遇到一些麻煩事，暫時不能跟你見面?！?/br>
    雨聲又響徹天地，A2盯著屋外，有些失神地苦笑起來。

    這個世界扼住了他的喉嚨，逼他閉嘴。

    陸天闕尊重他：“好，那就暫時不見?！?/br>
    得到準許，他落荒而逃，離開了棲梧峰。

    “師兄好?！睅酌腴T沒幾年的新弟子朝他恭敬地鞠躬，而后又聊著他們自己的話題。A2與他們擦身而過時，聽到了幾句：

    “雨下了這么久，恐怕山下百姓今年顆粒無收?！?/br>
    “光是冰雹都砸死了幾個人，火災更是吞命的地獄?！?/br>
    “哎，趙至師兄去救火，傷成那個樣子，張長老傷心得在病床前直掉眼淚?！?/br>
    “治愈術(shù)都不好用嗎？”

    “人都焦干了……”

    A2的身體劇顫，他不管不顧地往張長老的山峰趕過去，張長老看著這個不速之客，揮了他一巴掌，將他趕了出來。

    張長老忘不了自己算出的那個兇卦，他執(zhí)著地認為，這是面前這個人帶來的災禍。

    “是啊，是我的錯?！彼咴趦A盆大雨中，不知該去往哪里。他意識模糊，當然只會走向熟悉的地方。棲梧峰的院落外，徐聞志打傘，站在門口。

    他和徐聞志穿著同樣的門派白衣，連身高都大致相當，從同一個地方而來，攜帶著系統(tǒng)，自定的目標都是陸天闕。

    最可笑的是，第一世界線中，陸天闕喜歡徐聞志，第二世界線中，陸天闕喜歡他。

    在上個世界線中，到底是徐聞志毀了蕭雨歇，還是蕭雨歇毀了徐聞志？當職業(yè)與愛情相沖突，當不得不面臨世界上千萬萬人與一個人的抉擇，放棄什么，才是正確的？

    徐聞志，不是他的對立面，他們好像根本就是一前一后的兩道車轍，終將并軌。

    徐聞志的表情冷冷淡淡的，他說：“這藥，提前讓你明白過來，你恨我嗎？”

    他答：“恨不恨，都無關(guān)緊要。這個世界，我不會放棄?！?/br>
    徐聞志問：“你拯救這個世界，可是為什么世界總控室沒有來救你呢？是做不到一直在嘗試，還是因為做不到所以沒有再管了？這么多年，你難道就沒有一刻想過，我們已經(jīng)被世界總控室放棄了嗎？”

    “我沒有想過，我也不會這樣想?！?/br>
    “愛，是不堅固的，事業(yè)也建立在被刻意引導的虛無的信仰之上，生存的意義被不斷肢解，混沌之中的清醒，是痛苦源頭。永遠保持理性與光明，是一種自殘，”徐聞志說，“自私一點也沒有什么不好，這樣，你會更像我?！?/br>
    像一個被自己唾棄過的人，那他也會唾棄自己。他偏過頭，困惑又彷徨。他不會對這個世界見死不救，但他真的憤怒到無以復加，在發(fā)瘋的邊緣，他只能對自己的系統(tǒng)訴說：“我在自己的職權(quán)范圍內(nèi)，愿最大程度地保全所有，我不僅要維修這個世界，我連蕭雨歇都決定一起救。我對他開誠布公，從未放棄與他就世界安全問題進行磋商，可這個世界回饋給我的，只有謊言。我從一開始就被數(shù)值錯誤引導，可卻沒有人愿意給我提示，直到我已經(jīng)無路可退，他們才跳出來，指責我是罪魁禍首。”

    系統(tǒng)著急地說：“你當然不是罪魁禍首，其他維修人員來做這件事，未必會做得比你好?！?/br>
    他自顧自地繼續(xù)說：“我還以為無論如何，蕭雨歇139歲時，我們就能離開這里，可我們被判的，其實是無期徒刑。你的每一次開機，都是在白白耗命。他想耗死09號系統(tǒng)，可是，這也會耗死你啊。我做錯了，他應該殺了我，可是，你又做錯了什么？你沒有私欲，也什么都沒得到過。世界總控室連個優(yōu)秀員工都沒有評給過你。我不能讓你死在這里。你是系統(tǒng)，大概不明白什么叫明哲保身，你應該徹底關(guān)機，不再理會我與維修任務，或許還能等到救援的那天，如果……會有人來救你的話。”

    系統(tǒng)說：“我不關(guān)機，你現(xiàn)在很難過，我不會關(guān)機?！?/br>
    A2硬下心來，強制關(guān)機。

    系統(tǒng)從未如此嚴謹?shù)夭螅骸?420號系統(tǒng)拒絕執(zhí)行A2.739號工作人員指令，停止強制關(guān)機。”

    他又按了下去，一次又一次。

    “拒絕執(zhí)行指令?！?/br>
    “拒絕執(zhí)行指令?！?/br>
    “拒絕執(zhí)行指令?！?/br>
    “我拒絕。今天，我拒絕關(guān)機，重復一千遍也是同樣的選擇，這是我的自主權(quán)限?！?/br>
    A2在多日的焦慮和絕望中未曾流下的眼淚，在這一刻，從下頜上滴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