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后會有期
倒不是嬴政不想早點(diǎn)見到趙政,實在是繞了個遠(yuǎn)路,何況他傷未好,一路上顛簸有許多地方又化了膿,接骨的地方又疼又癢。 但其實,他也真的很想他啊,有了牽念的人,便有了縱使相隔萬水千山也要想到達(dá)的地方。 他與韓非,是在韓國與楚國交界的邊陲小鎮(zhèn)分開的,韓非留給人的不止一輛牛車,還有錢財衣物干糧和他的那把劍。 “大恩不言謝,先生后會有期?!辟税輨e。 “后會有期?!表n非留給了人一個背影,只揮了揮手,身后跟著的是一路跟隨他的仆從,秋風(fēng)吹起他的長發(fā),他也要回到他的歸處了。 他們的口中都說著后會有期,但實際上或許是無期了,上一次分別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轉(zhuǎn)眼間韓非也已經(jīng)四十余歲,連趙政都到了弱冠之年,而這一次的分別,也就是最后一次。即便不相隔天涯海角,韓非也不愿意看見嬴政了。 他們是隔著國家的知己,也是隔著滅國之恨的知己,如此而已,或許哪天,嬴政還能拜讀到韓非公子的大作,有此希冀,也就夠了。 嬴政一直覺得韓非像是認(rèn)死理的書生,可那日分別的夕陽下,嬴政卻覺得他像是個俠客。 進(jìn)了楚國疆界,便算是暫時安全了,到底現(xiàn)在秦楚交好,兩國王族是有姻親血緣關(guān)系的,嬴政悠閑地駕著牛車,慢悠悠地晃進(jìn)一個鎮(zhèn)子里將自己安頓下來。 他還沒有真的那樣瀟灑,完全不在意自己的身體情況,只是在逆境里在意也沒用,反而影響心情,倒不如瀟灑一些,如今安全了也有條件了,或許真該好好地找個大夫,休養(yǎng)生息一段時日。 這具身體也還算年輕,找個好的大夫,應(yīng)該是能恢復(fù)好的,或許有些后遺癥,但那也無妨了,能得到那樣的結(jié)果,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意料之外的是,他在藥鋪里遇見了他許久未見的故人,迎面撞見陸玄,二人的臉色都有些蒼白,陸玄手提著藥包先回以一笑,而嬴政這左手拄著杖看起來比陸玄還要狼狽幾分,在路過人的時候他先開口了:“在下住在離這不遠(yuǎn)的天問客舍,知道閣下有話要問我,我在住處等候閣下的大駕光臨?!?/br> 聲音很低,似乎極力按捺著咳意說完了這樣長的一段話,走路有幾分虛浮,倒不如自己用一條腿的。 幾年未見,怎么就成這樣了?當(dāng)年嬴政還以為他的病是裝的,如今即便裝的再好也是裝不出他這副模樣的。 “好?!辟饝?yīng)了人,這才向鋪?zhàn)永镒呷ァ?/br> 望聞問切,即便嬴政傷的地方已經(jīng)很明顯了,大夫還是按著最基本的開始來:“公子傷成這樣幸好得遇良醫(yī)及時診治,只是是否未曾好生休養(yǎng)過?” “生在亂世,一路奔波,如今才得安寧?!辟鐚嵏嬖V人。 “您身上的傷本來早該好了,如今卻開始潰膿,只小心留疤啊。 這胳膊關(guān)節(jié)倒是沒什么問題,已經(jīng)接回去固定了,如今長的也差不多,只是這腿?!贝蠓蛞徽f到這便開始皺眉。 這有什么不能說的,嬴政交了一錠金擱置在案上,語調(diào)溫和地告訴人,也讓人寬心,“大夫只管盡力醫(yī)治便好?!?/br> “只怕醫(yī)好了,這腿也會跛,來日下雨天寒都會疼。 你們這些書生,真的是,即便再重要的事也重要不過身體,一個兩個的,將自己的身體折騰成這樣了,還要嚷嚷著為生民立命四處奔走?!贝蠓蛴值?,語調(diào)里有幾分氣,卻也無可奈何。 “無妨,大夫只管用藥。”嬴政告訴人,跛了就跛了,只是不知道趙政會不會嫌棄,大夫這是把他和某些人聯(lián)想到了一起,而這個某些人其中或有陸玄,可他和人不同的是,他的的確確是在逃命,而不是為了折騰自己,“朕想知道,方才來的那人,得的是什么病?” “我是大夫,又怎么能對他人說病人的情況,你們?nèi)羰窍嘧R,不如自己去問。 您的病癥,用不了這樣多的錢,多余的,我會找給您。”大夫倒是有醫(yī)德,如此嬴政便放心了幾分。 趁著在鎮(zhèn)上休養(yǎng)的時日,嬴政去見了一次陸玄,屋子里彌漫著濃重的藥味讓人忍不住蹙眉,臉上蒼白身形瘦削的不成樣子,即便這樣他還是規(guī)矩地坐著,而嬴政因為腿腳不便,便放縱了幾分。 “兄臺一定有許多想要問我的。 多年前的恩情尚未答謝,說起來這倒是我第一次招待兄臺?!标懶嫒说沽送氩?,便忍不住地轉(zhuǎn)頭去咳嗽。 桌上布了rou干果脯,雖然不多,但對于二人來說,已是足夠。 初見時的陸玄,雖然也有幾分病態(tài),眼底卻是意氣風(fēng)發(fā),不像現(xiàn)在,眼底染上了一層云翳,明明正當(dāng)盛年,卻像是個行將就木的老者。 短短的時日,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 “雖是萍水相逢,我卻當(dāng)兄臺是故人?!被蛟S人與人之間是這樣的,有些的人天生便讓人覺得親近,嬴政只問,“見兄臺形容憔悴,不知兄臺得的是什么???” “癆癥?!标懶偷偷匦α?,雖然微不可察,可他分明從人的眼底捕捉到了一絲憐憫嗎?好像又不是的。 癆癥藥石無醫(yī),即便用藥,多則幾年,少則數(shù)月,日子都是倒著數(shù)的,可即便如此,一日也該有一日的活法,萬萬不是這樣絕望的活著,嬴政看著人總是帶著好奇,因為上一世自己身邊沒有出現(xiàn)過這個人,更因為他太神秘:“你知道我想要知道什么,不如兄臺自己回答?” 嬴政饒有興味的看著人。 陸玄也笑了:“我本名玄,姜姓呂氏,是興周八百年之姜子牙的后人。 這樣你可知,我是哪國人? 不過我這一支,算是旁支。 齊王昏聵,偏信jian臣,以為秦齊交好,兩國相隔甚遠(yuǎn)便秦對齊便不會生出什么心思,豈不知唇亡齒寒的道理。 時至今日,若放任秦國一味地吞并他國的疆土,秦王又怎么不會想為天子,畢竟沒有哪個君主會嫌棄自己領(lǐng)土疆域遼闊。 孫子云:兵者,詭道也。 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yuǎn),遠(yuǎn)而示之近。 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qiáng)而避之,怒而撓之,卑而驕之,佚而勞之,親而離之,攻其無備,出其不意。 此兵家之勝,不可先傳也。 身為君王,存有僥幸的想法,豈不是愚蠢至極? 我有心救國,然而身居高位之人,在其位而不能謀其職,身為君王重用jian臣,胸?zé)o大志偏于一隅。 百姓只想著什么時候能不打仗。 也是,百年來諸國紛爭,死了太多人了,大多都是平民。 這亂象,總有一日要統(tǒng)一的,不是你就是我。 只可惜,大齊的君主,也只有一位齊桓公,同樣的血脈流傳下來,怎么就到了如今的地步。 這樣說來,我倒是羨慕你們秦國,歷代君主雖算不上雄才大略,但也算是英明,發(fā)展到了現(xiàn)在。 我本心存僥幸,秦王政十三歲繼位,由丞相專權(quán),我以為如此年幼的君主和這樣的權(quán)臣加上天災(zāi),大秦會衰敗,會亂。 可即便如此,秦國卻日益強(qiáng)盛,諸國之中多少都有秦的jian細(xì)不是嗎?” 陸玄說一句便咳上一咳,轉(zhuǎn)而又喝上一口茶,他之所以說這些,是因為他將不久于人世,已無逆天改命的可能,和聰明人說話,即便藏幾分又有什么用呢? “我十七歲起便游于諸國,想找到救國的可能性,只盼著假以時日大齊再出現(xiàn)一位英明君主。 即便秦強(qiáng),六國聯(lián)合抗秦則必勝,可諸國的王子公卿,世家大族,只顧自身的利益,好似他們活著的時候他們的國家不會亡就好。 反正攻打的又不是他們的國家。 即便有心聯(lián)合的也只是一小部分人,互相猜忌之后又不了了之。 我自幼便有弱癥,卻又奔波勞碌多年。 有這樣的結(jié)局,是可以預(yù)料的?!?/br> 陸玄像是釋懷似的笑了,至少他不用親眼看見大齊的亡覆:“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 嬴政深深地看了人一眼:“不是,至少齊國的王公貴族里,像你這樣的太少了,但正因為這樣,你的努力才顯得可貴而不是可笑。 即便到頭來無濟(jì)于事?!?/br> 眼前人要是知道他的大齊最后不戰(zhàn)而降,或許會更難過的吧?倒不如看不見這樣的事,早早地去了才好。 到底不戰(zhàn)而降和寧死不屈哪個更好呢? 或許那是齊國君主做的最英明的一個決策了,順應(yīng)時勢,保全了所有人的性命,少了犧牲和流血。 可對于陸玄來說,或許不是這樣的,所以說,他慶幸他是秦王政,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像陸玄這樣,即便聰明胸懷抱負(fù),了解時局而又有什么用呢? 上一世到最后自己連他的姓名都不曾聽過,陸玄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為了他的家國付出所有,可終究是杯水車薪,連歷史也不曾記住他。 “七國也曾都是周天子的臣民,雖然習(xí)慣文字大不相同,但文化風(fēng)俗都是大同小異的。北方的胡族,那才是異族。 又何必分的那樣開?總有一國要站出來結(jié)束戰(zhàn)亂,百姓才能安居樂業(yè)。 陸公子的家國理想,想必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吧?一國的存亡牽扯到最重要的還是貴族的利益不是嗎?于百姓無甚干系。 陸公子狹隘了?!辟嬖V人,雖然聲音不大,但字字句句都極具力量,“大秦會結(jié)束這樣的亂象,還天下一個海晏河清。” 陸玄愣怔了半晌,許久答不上話來,北方的胡族才是異族嗎?或許吧,或許是他狹隘了,可是這樣短的時間他也跳脫不出來了,眼前人描繪的是真的很好啊,陸玄眼里帶上了幾分色彩:“會嗎?” “會?!辟卮鹚?。 陸玄低頭喝了一口茶,語調(diào)很輕,又像是釋懷:“那就好。” 等過幾個月,或許他會回到大齊,時也命也,他不斗了,也不爭了,死在故鄉(xiāng)總比客死他鄉(xiāng)要好,父母在不遠(yuǎn)游,他的父母或許要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了,當(dāng)真是不孝。 最后,嬴政拜別了陸玄,四目相對,又是一句后會有期,可誰都知道,那是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