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干凈
青瓦高墻,枝葉扶疏,從入口經(jīng)千米竹苑,颯颯風聲激起滾滾葉浪,寬道兩側(cè)的土面被繁雜錯落的葉子葬的厚重,綿長尖利的鳥鳴在寬綽的園林中掀不起一絲驚動,翅膀飛扇與葉尖摩挲出細碎的沙響后又隱隱退歸白空。 靜院無話,瓷片炸碎的脆聲并未引起太大的動靜,庭中圓桌或坐或立的各人臉色神情相異。 褚二臉色發(fā)青,瞇著眼拍掉胸口左側(cè)粘著的幾根歪扭茶葉,這股清香宜人的茶香順著他的鼻尖躥入,化為陣陣火氣,欲發(fā)卻不得發(fā)。 沈恣好大的膽子,敢在金老爺子面前摔茶盞砸人,老爺子未發(fā)話,他自然也不得發(fā)作,畢竟厲城的地盤三七開,他拿的可是大頭。說到底,沈恣再得勢,也究竟是個外姓人。 沈恣緊盯褚二一眼,眉心淺蹙卻凝著不小的疑怒,起身時目光掃視打量著什么,從桌邊后撤兩步,面對主位的金老爺子雙膝一屈,膝蓋落在地面,腳腕卻不曾貼地,腰桿直如修竹,脖頸和下巴定點微高,深眸僅僅向下翻劃一瞬就替代了點頭行禮。 這跪禮心不誠。 周淵是沒有資格給金老行禮的,但也不能比沈恣高出半身,立刻蹲下曲腰矮頭替沈恣拂去腿上的浮灰,沈恣不尊的人他也不會恭謹,兩個人一前一后從院內(nèi)退去,驅(qū)車離走。 “爺?!?/br> 褚二望著沈恣離去的背影飽含深意的對金老爺子喊了一句,他與金爺年齡只差二十,但即便是換了年長的老輩來了也得尊稱一聲金爺,褚二自小跟在金老爺子身邊,剩去了金姓,已是象征著親近的殊榮了。 “挨兩塊兒碎片算的了什么呢?!?/br> 主位端坐的老人聲音虛弱,已是年老力竭之音,深眉雜亂彎垂下至被松皮裹包太陽xue兩根青筋,碎細的皺紋在整張臉上堆積無數(shù),松弛的眼皮已經(jīng)垂墜,掩住了小半個上眼白,他的唇片黑深漸紫,已疲到懶得生出一絲笑意。 日衰夕褪,年輕時縱橫四方的老爺子到底也已失了意氣,單是說上一句話就歪著瘦骨嶙峋的身子,干枯的小臂疊在輪椅扶手上小喘幾口氣。 這話說的偏倚,可褚二卻不在意,金老爺子還是最在意他的,這次老爺子威壓沈恣,把厲城的地盤分了七分給他,沈恣無非是要走了些人,虧的徹底。 褚二先行了跪禮,然后推著金老爺子的輪椅緩緩到佛堂,這些年,老爺子愈發(fā)信這些玩意兒了,修葺佛堂,捐獻寺廟,去年還請人做了幾場法事,只是身上纏綿的病一直也沒見好,眼眶常年吊著整片的烏青。 “爺,小二留下伺候您幾日吧。” 褚二駐足在佛堂門外,并未進去燒香,他不信這個,他們這些人,手上的孽太多,是無論如何也洗不干凈的。 金老爺子一陣猛烈的咳嗽,身子骨晃蕩地差點兒把輪椅掀翻,他起先擺擺手,可又緊抓住褚二的手腕,從肺腑嘆出接連的幾口氣,“天變了……小二,天變了——” 褚二垂目安慰,“爺,天還熱著呢?!?/br> 金老爺子不說話了,歪著頭脫力地躺在輪椅上吊著氣,多年前被子彈穿刺的后腰又隱隱痛起來,起先是在表層,接著就蔓延進四肢骨髓,他的目光有些含恨和悔意,又哀嘆幾句讓褚二離去。 褚二見金老爺子落寞病弱的背影有些不忍,但也終于是從身邊離開了。他深知這么多年金老爺子已經(jīng)被折磨透了,身上的心里的,恐怕熬不過這個冬天。 這幾年厲城和他都加緊手腳,也是爭這一把交椅。厲城是個內(nèi)強中干不錯,可派里也有不少擁護者,所以他必得用沈恣這顆棋子扳倒他唯一的競爭對手。 至于沈恣,金老爺子絕不會傳位給他。 褚二沒坐車,從竹林寬道踱步緩離,白墻竹影亂擺,夕陽幕落,橘光幽幽像是要燒盡這片園林。 這條道很遠,是必定要從頭走到黑了。 車上沈恣又恢復了常色,指間的香煙沒吸幾口,倒像是看著它自己燃完的一樣,灼熱的燙氣在他的厚繭上不覺得多痛,車窗半開,幾秒就卷走了嗆人的煙霧,沈恣冷漠淡然的雙目又清晰地露在車內(nèi),周淵只覺得渾身冷顫。 周淵知道沈恣不是為了厲城的地盤而動怒,他原意就是要人,當場給褚二難堪也不過時候逢場作戲,一分真九分假而已。 真正讓沈恣有脾氣的是這兩天褚二話里話外透出對程粲的意思,明著討要和暗里試探,只剩把程粲幾年前在褚家歸順的意味擺在臺面上直言了。 褚二只知道程粲對沈恣重要,應當知曉不少消息,卻不知,程粲遠不會背叛沈恣,用槍對著他的喉管,他也不會說沈恣半句不好。 更何況,程粲又真正知道些什么呢。 周淵把車開到公司門口,雖然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但兩天沒處理工作,沈恣是一定會先回辦公室的,周淵明白,程粲就更明白了。 從電梯里出來時,辦公室門口蜷蹲了一個瘦弱的少年,后腰倚在門框上凸起借力防止滑倒,前胸貼向大腿,眼睛已經(jīng)有朦朧睡意,兩只手卻緊緊握著一張米色信紙,擱在四指內(nèi)平放,再用拇指壓住,不會把紙弄出一絲褶皺。 程粲看見沈恣時顧不得腳麻,驚恐地站了起來,明明他就是在這里等沈恣回來,但真看到沈恣,又不敢說話了,他呆望著沈恣眸光里的寒意,心里反復顫了幾下。 沈恣看他的樣子,又變回以前的那樣淡漠嫌惡了。 兩人對望了一會兒,周淵想要開口打句圓場,卻被沈恣不耐的神情給嚇怔住了。 “哥……你回來了,小粲牙補好了,字也每天都練的,書、書也看了,沒出去玩。” 程粲率先開口,手里的紙卻攥的更緊了,緩緩收到了背后。 沈恣一個大力把程粲從門口推開,斜瞥了一眼后收回目光,開門時候又轉(zhuǎn)身蹙眉質(zhì)問,“你試過指紋了。” 程粲心里一慌,默默垂下了頭,他等沈恣的時候用自己的指紋去試著開鎖,果然還是進不去的,他也沒想過沈恣會看出來。 沈恣睥睨著身子瑟縮的程粲,一個健步?jīng)_過去拽住程粲的褐發(fā)拖到門口,腳跟往程粲屁股上狠踹了一腳,余力順著下滑踩到膝窩,程粲撲通一聲就被壓著跪在了地上,眼眶里淚水久久打轉(zhuǎn),被迫昂起的小臉異常驚恐。 “擦干凈?!鄙蝽砷_程粲,掌心已有幾根薅下來的短發(fā)。 程粲的淚珠一下子滾落在地,門把手上的指紋鎖離他只有半拳距離,上面很干凈很平整,他怔了一會兒揪起自己領口的布料往前蹭,從上到下反復擦拭,密碼被誤觸幾次,警報滴滴響整個空曠的頂層,繞了一圈后直直鉆進他的皮rou里。 錯誤,他也是個錯誤。 周淵腳步定在了原地,他想攔卻沒資格,只是斂下眸光不忍再看,他很多時候都無法想象,程粲那么小,心又碎成了幾瓣。 沈恣像拎垃圾一樣把程粲拎起丟在樓梯口角落,“蛙跳下去,滾回家?!?/br> 程粲沒說什么,跪行兩步撿起掉在地上的那張紙,疊了兩下攥在掌心,雙手背后踩著樓梯邊兒像牛蛙似的一下一下的蹦著,這是頂層,從這里走下去都要費不少力氣,更何況是在空曠的樓梯間一個人反復蹦跳,單是那腳跟落地的聲響就足以把程粲的自尊心碾壓個透。 等沈恣扭身回來,周淵想替程粲求饒,就聽見咚咚的悶響。 程粲一個踩空從后三節(jié)樓梯上直接跪撲在地上,膝蓋砸在地磚上滑出小半米,他被磕的眼暈,窩在地上久久不敢動彈,覺得小腿骨一陣溫熱,是磕到臺階線割破了一道,汩汩往下掉血。 他剛摔就聽見腳步聲,抬頭就是站在高處的沈恣,程粲悶聲不吭,低頭擦了把眼淚,咬著牙蹲起來往下移,再跳的時候淚流的比血還要快。 沈恣明明伸手了,為什么要收回去,為什么每次從金家回來都厭惡他。明明,明明前幾天沈恣對他很好很好的。 “沈哥,我把小粲送回家吧?!敝軠Y有些急。 沈恣沒攔,由著周淵下去扶住程粲離開,到下一層后聽見電梯的響聲,他站了有一會兒,邁了幾步彎腰捻起那張染了血的信紙展開。 單一個字,謀。 第一眼沈恣還有些恍惚,程粲書法一向不好,這個字卻能以假亂真,粗看確實和他的字跡沒什么分別。 在辦公室落座的沈恣再細看了兩眼,嘶啦聲響,這張紙裂成碎片躺在沈恣手心,終究也沒逃過被捏成皺巴一團投進垃圾桶內(nèi)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