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煙散去，靈舟平穩(wěn)落地，血煉門眾人自覺在道路兩側(cè)分列而站，葉玨前腳在萬聲恭迎中下船，兩個護衛(wèi)后腳走到歸符跟前，從他背上搶過昏迷不醒的季雪滿，一左一右夾起就拖走。

    這番行為沒避開在場的任何一人，護衛(wèi)跟在葉玨一行人后面，從萬眾矚目的靈舟階梯下去，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上一刻還人聲鼎沸的正殿廣場剎那間消音大半。

    “是、是……左護法？”

    “啐！是前左護法！”

    “原來季雪滿沒死？！”

    “門主抓住季雪滿那個叛徒了？太好了！”

    一聲叫好重新點燃人群的熱鬧。在如今為葉派掌控的血煉門內(nèi)，昔日叛徒伏法無疑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唯有少數(shù)人面上僵笑附和，內(nèi)心卻驚懼萬分。

    蒼凜站在前排，死死盯著傷痕累累、被粗暴拖行的季雪滿，拳頭攥緊，指甲掐入掌心，竭力壓制住滿腔的怒火與震驚。

    半月前，護法還曾和他傳信，言道在絕對安全的地方隱世未出，這才過去多久，怎會……

    難道是自己送去那封為碧落宗求救的信，使得護法出山后不慎落入葉玨等人的陷阱？

    蒼凜咬緊牙，心痛自責不已。

    若不是他，護法不會……

    他抬眸用余光偷瞟，那兩個護衛(wèi)拖行季雪滿的方向，是血煉門的地下水牢。

    得想個辦法快點把人救出來。

    蒼凜默默開始籌措計劃。而害季雪滿成如此模樣的罪魁禍首正慢慢朝他的方向走來，在最前面駐足停下。

    “阿玨，你回來了！沒事就好！”血煉門長老、葉玨親生叔父葉淳，在見到消聲匿跡月余的侄兒回來后，十分激動，張開雙臂就要擁抱他。

    葉玨手持玉骨扇，打在他手腕上，巧妙隔開。

    他不顧葉淳愣在當場的尷尬，湊近扶在他耳邊，以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低笑道：“二叔何必在此和我虛與委蛇，多累啊。有這時間還是琢磨怎么快干掉我吧，畢竟留給您的時間，就剩幾天了?！?/br>
    葉淳沒想到葉玨囂張到在回來的第一天、在眾目睽睽之下就敢和他撕破臉皮，哪怕他在今早接到消息時，罵了葉玨千百遍也沒預(yù)料過會是這樣的場景。

    葉玨已經(jīng)站直身體，葉淳從方才的愣神中緩過來，干笑幾聲：“阿玨在和二叔開什么玩笑？莫不是傷勢還沒痊愈，有點糊涂？”

    “是嗎？”葉玨慢悠悠搖著折扇，大步從他身邊越過，一副不在意的口吻，朗聲道：“或許二叔的存在才會使本尊糊涂吧?！?/br>
    此言一出，周圍氣氛瞬時緊張起來。

    尤其是屬葉玨一派的，面色紛紛變得不善。

    葉玨失蹤這一月以來，葉淳雖表現(xiàn)得一如既往的和藹可親、善氣迎人，為血煉門盡心盡力，一副忠誠做派，但有心之人都能感覺出來，葉淳的手伸得越來越長，野心再也包藏不住。

    眼下葉玨當眾說出這話，毫無疑問是直接宣戰(zhàn)。但也有人不理解，門主既有意除掉葉淳，為何不再忍耐一時，非要打草驚蛇？

    葉玨已經(jīng)走遠，眾人齊刷刷將視線投向僵在原地的葉淳。只能說葉淳不愧是有心計城府之人，絲毫無動怒跡象，還表現(xiàn)出無奈寵溺的神情，似乎是他這位好侄兒冤枉他一般，搖搖頭，也帶著他的心腹手下若無其事地離開了。

    前頭，梁涉小步跟上，問出絕大多數(shù)人心中疑問：“門主方才何故激怒他？”

    葉玨腳步未停，淡聲道：“有什么關(guān)系？早晚他都得死?！?/br>
    梁涉一噎，沒話說了。

    是啊，門主向來是眼里容不得沙子，葉淳犯下刺殺門主的彌天大罪，即便是血緣親族也會被干脆利落地處理。

    更不必說其他……外人了。

    梁涉不由想到他們帶回來的季雪滿，心下嘆氣，還不知這位前左護法會受到何種刑罰，才能熄滅門主怒火。

    恰巧，葉玨突然問他：“季雪滿是否已送去水牢？”

    梁涉忙應(yīng)道：“是。”

    葉玨“嗯”一聲，哂道：“讓他在里面待著吧。仔細點，本尊這血煉門可還不少念著他的人呢?！?/br>
    這事梁涉自然知曉，于是順水推舟，問道：“季雪滿身負重傷，看情況修為受損嚴重，水牢環(huán)境惡劣，其傷勢恐有加重。門主，要不要讓屬下為其簡單醫(yī)治一番？若是撐不住死了……”

    話到一半他噤了聲，葉玨停了下來，冷冷睨著他。

    “為什么要醫(yī)治？”他反問道。

    那股令他煩躁的銳痛感再度襲上，縈繞在心頭揪緊不放，葉玨瞪向梁涉和落后一步的歸符，冷聲警告：“不要再讓本尊說第二遍。”

    “不準做多余的事?！?/br>
    ＊

    血煉門地下水牢內(nèi)。

    陰暗、潮濕，空氣中充斥腐爛的味道，刺激嗆鼻。四面青色銅墻鐵壁隔斷與外界的所有聯(lián)系，唯有幾個磚塊大的縫隙留以換氣。沉寂的偌大空間內(nèi)，只能聽見水滴從頂梁落下的聲音，宛若細數(shù)罪人死去的倒計時。

    “咳、咳咳——噗！”

    一口鮮血噴出，朵朵血色水花于渾濁水池中綻放，季雪滿咽下口中血沫，艱難仰起頭。

    視野中的景象仍很模糊，他動了動，捆縛在腰上和手上的鐵鏈嘩啦作響，鐵圈在吊起的細白手腕上劃動半寸，鋒利邊緣割破皮膚，細小血珠嘀嗒落下，和水中的血花漸漸融合。

    良久，身上傷口被水泡發(fā)，疼痛使他清醒過來。

    他認出了自己所在之地。

    血煉門地下水牢，再熟悉不過。

    他終歸還是回來了啊，以罪人的身份。

    季雪滿笑了，猛地劇烈咳嗽起來，喉間腥甜，又是一口血。

    鐵鏈掙動，他低下頭，腰上的禁錮緊緊纏縛，箍得他肺腑都在生疼。

    血水蕩向遠處，漸漸失了鮮紅，混入渾濁的水面。季雪滿出神看著，忽地想起，水牢里的水是混了慢性毒藥的。

    暫封修為，侵噬血rou，待時間一長，毒發(fā)難救。

    當真是要他死才好。

    季雪滿有一絲茫然。

    真就這么恨他嗎？

    應(yīng)該吧，自欺欺人的美夢，醒來的代價太大。

    這點他早就知道，在他決定和葉折瑾有牽扯，說出喜歡他時，就早已想過可能會有今日的下場。

    但即便如此，他還是為貪戀那一點溫柔假象，不計后果、自甘墜入。

    甚至還說，要做結(jié)發(fā)夫妻……

    “啪嗒——”滑落到下頜的淚砸落在水面。

    季雪滿心笑，就是有些遺憾，好多事情、好多承諾他還沒做到。

    他不禁唾棄自己。

    只為一晌貪歡，放棄那么多，真值得嗎？

    答案明顯是不值得。

    但是……

    季雪滿咬了咬唇，低頭輕笑，淚水霎時模糊了雙眼，沉重的鐵鏈聲響中，他似乎聽見有人在喚他“阿雪”。

    是他的小瑾。

    不后悔。

    因為是他的小瑾，所以他不后悔。

    再來一遍，也還是……

    ＊

    弦月當空，夜幕深重，無相殿右側(cè)小院里，歸符掩了門，踏著夜色悄悄出門去。

    忽而，一道黑影從廊下翻身而出，歸符警覺反掌拍出，黑影以手臂格擋之，后退幾步旋身倚靠在柱旁。

    宋青嶼掂了掂手中的白瓷小瓶，嗤笑道：“這么晚了，右護法是要去哪？”

    歸符面覆冰霜：“這么晚了，左護法在我院里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宋青嶼右手一捏瓷瓶，站直身，隱隱帶上怒氣：“當然是來阻止你。歸符，你該不會把門主的話當耳旁風吧？說了不要做多余的事，你這是要給誰送傷藥去？”

    歸符心知瞞不過去，伸出手，直截了當?shù)溃骸斑€給我?！?/br>
    宋青嶼態(tài)度強硬：“不還?！?/br>
    歸符懶得和他廢話，一道掌風襲去，直接上前搶回。

    “草！”宋青嶼沒想到他會突然動手，倉促避開，緊接著又是迎面一掌。

    他大怒：“你還真為了季雪滿對我動手？”

    歸符不給他落下話柄：“不為誰，單純看你不爽！”

    兩人迅速纏斗在一起。歸符出手又快又狠，數(shù)十個回合后，宋青嶼漸漸落了下風。

    “啪！”歸符一腳踢中他右手臂，宋青嶼手一抖，小瓷瓶從半空落下，歸符忙伸手接住。

    宋青嶼揉揉發(fā)麻的手臂，目光陰狠，齜牙咧嘴威脅道：“你就不怕我告訴門主？”

    “你欠我一條命?！睔w符扔下這句話，轉(zhuǎn)身就走。

    后頭的宋青嶼先是一愣，隨即氣得伸長脖子怒罵：“你他娘的！”

    竟然為了一個敵對的叛徒連人情都耗上了！

    可惜歸符充耳不聞，在他高聲大罵時就跨出院門。

    宋青嶼氣笑了。

    行，可真行，他們的右護法真是絕頂?shù)恼来笊迫恕?/br>
    可有什么用呢？等人影消失在前方后，宋青嶼從左袖中掏出一個和歸符手中一模一樣的小瓷瓶。

    他揚起嘴角，冷笑一聲翻上院墻，離開右院。

    既然右護法好心贈藥，那就讓季雪滿好好“享受”一番吧。

    畢竟那可是他珍藏多年、連合道期都能溶脈蝕骨的劇毒。

    傷藥被掉包為毒藥，歸符并不知情，急匆匆地趕往地下水牢方向。

    然而在刑堂之外的某棵樹后，他瞧見一個焦躁徘徊的人。

    “蒼凜?！睔w符喊道。

    蒼凜猛然回頭，看清來人后驟然慌張：“右護法?！?/br>
    “你在這做什么？”

    歸符大致猜出他的來意，但見他兩手空空，只腰上別著本命劍，不由皺眉。

    這人該不會傻到想靠自己就把季雪滿救出來吧？

    說到底，歸符是擁護葉玨的，他不允許有人在他眼皮底下劫走季雪滿，便說道：“我可以帶你進去探望季雪滿，其他的你就別想了?！?/br>
    蒼凜頓時瞪大雙眼，不敢置信地看向他。

    他一是驚訝歸符猜出他的目的，二是不解葉玨的忠實心腹為何對他網(wǎng)開一面，而且看樣子對季雪滿沒有敵意。

    但不管如何，這是他唯一能接近季雪滿的機會，他當即答應(yīng)：“好！”

    兩人一同進了刑堂。

    護法地位堪比長老，僅次于門主，有歸符在場，刑堂的人只當是他奉門主之令前來，未有懷疑便帶他們下了地下水牢。

    “轟——轟！”

    單人水牢的青銅大門緩緩開啟，不等大門完全打開，蒼凜便迫不及待鉆進去，一眼望見巨大方形水池中央，被吊著的那個人。

    “護法?！彼蚺吭诔剡叄煅屎暗?。

    季雪滿從昏沉中迷迷糊糊醒來，睜眼見到兩個重疊身影，他緩了好一會兒，才看清來者的面龐。

    “是蒼凜啊，好久不見。”他牽起一個虛弱的笑容。

    蒼凜眼眶瞬間紅了，眼淚撲簌簌往下掉：“護法，對不起?！?/br>
    白日里他離得遠，又有護衛(wèi)擋著，他看不清季雪滿的狀況。但現(xiàn)在，這人就在他面前，不到兩丈的距離，滿身的傷就這么暴露無遺。

    層層衣衫被鮮血染透，臟污破碎，上半身沒得到及時救治的傷口結(jié)出紅褐丑陋的痂，而下半身泡在水里的傷口還在往外流血，中心一圈的水面全是漂浮的血絲。

    都是他的錯，都是因為他報信……

    “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是我不小心罷了?！奔狙M安慰他。

    “可是……”蒼凜還想再說些什么，歸符跟著進來站到他身旁，他只好閉嘴。

    季雪滿也看到歸符了，但是沒說話，只是投去疑惑的目光。

    歸符掏出小瓷瓶，將瓶里的液體倒入水池，說道：“能治你傷的藥?！?/br>
    “多謝?！奔狙M略感吃驚，但還是笑著跟他道謝。

    歸符一怔，收了瓶子，在沉默中等了片刻，按捺不住問：“你怎么不問是誰給你的？”

    季雪滿反問他：“難道不是你嗎？”

    “……是。”歸符頗有些不是滋味，頓了下，又不死心問道：“你對門主一點真的期盼都沒有了嗎？”

    “嗯？”季雪滿愣了一下，倏地笑了：“期盼？期盼什么……期盼他殺了我嗎？雖然是逃不掉了，但我也不必急著求死啊?！?/br>
    他說這話時不顯難過，語氣輕松得仿佛在開玩笑。若不是清晨在客棧里見到他落淚的情景，真就會當他毫不在意。

    但正因如此，歸符覺得此刻心里莫名堵得慌。

    蒼凜在一旁拼命保證道：“護法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死的！”

    季雪滿未接他的話，轉(zhuǎn)而說道：“蒼凜，好好活著，不用再來看我了?！?/br>
    “護法……”蒼凜慌了神。

    季雪滿低下頭，不再作聲。

    歸符看出他的體力精神皆已到極限，拉過跪在地上的蒼凜，說道：“走吧?！?/br>
    “我……”蒼凜咬咬牙，最后看一眼水池中央，極不甘心地憤憤離開。

    一切歸于平靜。

    夜深，正是入眠時。

    無相殿后方正院中，梁涉收了葉玨頭上的銀針，起身說道：“今夜門主應(yīng)是能有好眠了?！?/br>
    “但愿如此?！比~玨揮揮手，示意他退下。

    梁涉帶著侍女告退，臥房內(nèi)只剩下葉玨一個人。

    他閉上眼，不多時，困意洶涌襲來，裹挾他陷入深沉的睡眠。

    是風和日麗的一天，天藍如洗，艷陽高照。

    河邊的巨樹枝椏上，他愜意地枕在一雙柔軟的大腿上，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翻身抱住熟悉的纖細腰肢。

    “天氣真好。”他瞇著眼，懶洋洋地說。

    一只溫暖細嫩的手拂去他額邊的碎發(fā)，柔聲道：“是啊，春天來了，草芽都發(fā)了?！?/br>
    他撅撅嘴，嫌棄道：“就那么一點，光禿禿的，丑死了。”

    頭頂傳來笑聲：“再過幾月等到夏季，百草茂盛，這里會變得很漂亮?！?/br>
    “誒？這樣嗎？那到時候我們來這邊玩吧？我可以烤rou！”

    “……”

    “好不好嘛～我保證不會燒到草”

    “……”

    “你就答應(yīng)我嘛，阿雪～”

    “……”

    “阿雪？阿雪你怎么不說話？”

    “小瑾?！?/br>
    那人終于開口說話，嗓音卻是微微發(fā)抖。

    “我想的，但是我做不到。”

    “做不到？為什么？”

    他心中忽覺慌亂，仰頭去看，可逆光之下，那人的面龐只有黑影覆蓋。

    “啪嗒、啪嗒——”有淚水滴到他臉上。

    “阿雪，阿雪你怎么了？”

    他慌慌張張?zhí)窒肴ビ|碰那人，卻摸了空。

    腦袋下的膝枕沒了，巨樹沒了，流淌的河水沒了，他身體一輕，猶如從萬丈高空直直墜落。

    “阿雪！”

    葉玨猛地驚醒，喊著那人名字，睜眼便是自己伸在半空的右手。

    熟悉尖銳的疼痛瞬間再度涌上心頭，他呆滯地虛握了握手，什么也沒抓住。

    臉上好像有東西，冰冰涼涼的。

    他遲緩地縮回手，摸到右臉頰，濕潤一片。

    是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