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林浩沒有來信，蘇笙便明白：這場仗，寧國打不贏了。

    又兩天后，昱國皇帝蕭宸現(xiàn)身戰(zhàn)場，將軍被生擒的消息從邊境傳回，滿朝文武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在此時開口。

    皇帝震怒，將軍府從門庭若市到門可羅雀，蘇笙安安靜靜坐在園子里，侍女怕他心急如焚，不住勸慰：那昱國皇帝既然沒有馬上要了人命，定是要拿將軍來做交換，也許免不了受辱，但只要留得住性命，就是好的，只要人能回來就好。

    只要人能回來就好，蘇笙也這樣想著，哪怕也許再見不到。

    他知道蕭宸要什么。

    他沒有心急如焚，只覺得心如死灰。

    兩年前，蘇笙在嬤嬤的幫助下躲著叛軍，從亂成一團(tuán)的昱國皇宮逃出來，一路向邊境奔逃，未料鎮(zhèn)守邊關(guān)的莫將軍早已同蕭宸勾結(jié)，要抓他回去，嬤嬤拼了命掩護(hù)他逃出，雪地里不知走了多久，那時林浩守境，見邊界有人來，大聲呵斥，無效后搭箭欲射，人卻先倒下了。

    細(xì)皮嫩rou的少年哪受過這樣的寒冷，凍傷了手腳，留下了病根。

    醒來后只知道哭，在親眼目睹一向疼愛自己的皇兄殺死父皇，一向仁慈端莊的母后和皇兄的母妃同歸于盡后，他才明白，他這十多年，竟一直生活在虛偽的表象里，以為真的有夫妻恩愛，姐妹和諧，兄弟親近。

    那不是尋常百姓家，是皇宮，有無上權(quán)力，引著人的無上欲望，也引著殺戮與鮮血。

    林浩知道自己不該把人帶回來的，可他曾有個弟弟，十二歲時病死了，若再大些，也該是這樣的年紀(jì)了。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樣嬌嫩的少年，也應(yīng)是家里嬌生慣養(yǎng)出來的，怎會淪落到凍死邊疆。

    問他是何名姓時，蘇笙去了父姓，跟著母妃姓蘇。

    蘇不是什么昱國大姓，母后登上后位，靠的便是無親無故唯有一顆真心待父皇，替君主專政省了許多事。

    母后把父皇當(dāng)夫君，父皇把母后當(dāng)棋子。

    蕭笙把蕭宸當(dāng)兄長，蕭宸把蕭笙當(dāng)威脅。

    他和母后一樣笨，沒什么好說的，蕭宸那樣的人，本就適合當(dāng)皇帝。

    他只求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離開昱國，母后死前一再叮囑自己再也不要回來，嬤嬤用命換的自己的自由，不應(yīng)該不珍惜。

    可有些東西，你再珍惜，還是會失去。

    蘇笙只說家里做生意賠了錢，回去要被剁手剁腳，所以逃亡寧國。

    林浩心中生疑，暗地里派人查，將人帶在身邊眼皮子底下看著，以防萬一。

    查明后，一邊可憐他遭遇，一邊算計他用處。

    他以為自己遇到了好心人，收他做義弟，善待于他，卻不想又成了另一個人的棋子。

    他不愿再回昱國，一踏進(jìn)那里，就想起那夜大雪，血染的皇宮。

    蕭宸上位后大興改革，一邊清理弊端一邊派人尋找后患之憂，那樣無知蠢笨的皇后都爭著魚死網(wǎng)破同自己的母妃同歸于盡，她那癡傻的兒子流落外面終究是個麻煩，還是找回來放眼皮子底下放心。

    不想找到人竟帶不回來，跟屁蟲一樣的皇弟與自己產(chǎn)生了隔閡，林浩從中阻撓，顯然不安好心，蕭宸只好讓侍衛(wèi)帶話：待朝中穩(wěn)定下來，先接他回去，再踏平昱國。

    如今，他要履行諾言了。

    交換條件在寧國朝中炸開，本國的將軍收了敵國的皇弟做義弟，議論紛紛，皇帝雖不愿，到底怕林浩投降，泄露什么朝廷機(jī)密，同意了以蘇笙換林浩的意見。

    邊境上，林浩被蒙了眼，雖感知到有人與自己擦肩而過，但他還在發(fā)燒，只覺心中一滯。

    見過皇上，回到府里看病時，才有人敢告訴他交換的是誰。

    林浩想著，養(yǎng)了兩年的孩子，怕是活不了了。

    兩年，兩年，他還沒想清楚該怎么用這步棋，他就換了自己的一條命。

    他自然明白蘇笙有多抗拒回到昱國，可到底是個知恩圖報的孩子。

    有些可惜了。

    蘇笙再見到莫將軍，也是雪天，瞬間便想起慘死在他手中的嬤嬤，這里是昱國的地界了，是蕭宸的天下。

    蕭宸，他能殺自己的親生父親，自然也對同父異母的弟弟下得去手。

    自由已經(jīng)終結(jié)，生命開始倒數(shù)。

    莫將軍奉命將人送進(jìn)房里便關(guān)上門出去了，蘇笙繞過屏風(fēng)，看見蕭宸坐在案幾旁。

    從前溫潤親和的兄長褪下了他的偽裝，再加上兩年帝王生涯，臉雖沒什么大的變化，周身的氣勢卻讓人無法忽視，蘇笙竟有些認(rèn)不出來了。

    可他坐在一堆奏折后，雙眉微蹙，又有些從前不悅時的影子。

    他明明讓人把自己帶回來了，明明知道自己就在他面前，可他就是不抬頭。

    蘇笙想逃。

    他才退一步，那人就抬了頭：在外面野了兩年，還沒夠么。

    還是這樣的語氣，如果不是自己親眼所見，不會知道帶著這無奈語氣的人手染鮮血。

    蕭宸站起來，向他走近，蘇笙緊繃著身子，看他站在面前，打量自己。

    瘦了許多，他說。

    看蘇笙有些發(fā)抖，蕭宸自顧說下去：你不愿回來，應(yīng)當(dāng)是兩年前看見了些什么，小笙，眼見不一定為實，你我兄弟二人，如今無父無母，應(yīng)當(dāng)更加親近才是，不要信了他人挑撥。

    他竟還把自己當(dāng)傻子。

    他們哪里是同病相憐，他們是兇手和受害者。

    也不知哪里來的勇氣，蘇笙氣極，扇了當(dāng)朝皇帝一巴掌。

    蕭宸本就沒阻攔他的意思，被打后紅了眼睛的，是打人的人。

    曾經(jīng)的兄友弟恭，如今的劍拔弩張。

    對峙許久后，蕭宸嘆了口氣，讓人進(jìn)來，把蘇笙帶下去休息。

    他不會原諒自己了。

    小傻子長大了，但還不夠聰明。

    當(dāng)年的父皇太想要絕對的權(quán)力，是容不下自己和母妃的。

    他不能忍受任何威脅，包括自己的兒子。

    他能下任何毒手，包括自己的妃子。

    只有那后位上的一對母子，沒有背景沒有異心，最讓他放心。

    利欲熏心，滔天權(quán)勢改了帝皇初心，朝臣人人自危，百姓苦不堪言，邊境蠢蠢欲動，可他看不見，只想再多抓一些，再多殺一些。

    他若是沒有謀反，也活不到今天。

    小傻子再傻也有長大的一天，先皇容不下懂事的孩子。

    昱國會被帶向滅亡，萬劫不復(fù)。

    兩年改革，還需將養(yǎng)生息，可他等不及，要將人接回來。

    林浩好男風(fēng)，手段殘忍，雖不喜年紀(jì)輕的，可小笙一天天長大，他未必一直把他當(dāng)棋子。

    小傻子只想離開，不知道外面豺狼虎豹多的是。

    自己，才能護(hù)好他。他，只能屬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