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薪獨(dú)自驅(qū)馬行了三日，在南邊找到沈千玉口中的明滅頂，完全就是一座毫不起眼的平頂矮峰。

    登上峰頂，眼前聚攏的也不知是霧汽還是云靄，濃白一片，周圍十步開外就辨不清了。沈薪拿出沈千玉死前交給他的玉髓，放在手中來回觀瞧，也看不出特殊之處，便將其點燃。

    藍(lán)色焰火裹住玉髓，崩出一抹發(fā)著幽光的裂痕，待痕跡彌漫整個玉髓后，玉忽碎炸開來，露出其中眼瞳碧藍(lán)的玉蟬?，摑櫟挠裣s舒展開透明膜翼，振翅繞著沈薪飛了兩圈后，須臾又朝著某個方向沖去。

    沈薪跟在玉蟬之后，不知走了多久，在踏入某處的瞬間，周身濃霧驟然退去，眼前豁然開朗。

    不遠(yuǎn)處有一座村子，村子正中空地束樵木為燎，燃起巨大火光。沈薪從未見過這么大的焰火，猶如一棵赤紅的巨樹，直達(dá)天際。空氣中飄散著紅色星屑，仿佛漫舞的火金蟲，落在手中毫無溫度，轉(zhuǎn)瞬又消失不見。

    這里應(yīng)當(dāng)便是朱雀山了，看上去像一個生機(jī)勃勃、與世無爭的世外桃源。

    玉蟬飛近村子，落在村前路旁一只支起半人高的銅碟上，碟中盛著蜜水，邊沿上已經(jīng)趴了不少正在吸食蜜液的紅眼玉蟬。沈薪抬手碰了碰玉蟬，見它不愿再動彈，徑自往村內(nèi)走去。

    越靠近村子，沈薪越能感覺到赤火沖天的熱意。不少衣著奇異的人圍著火焰載歌載舞，像是歡慶，又像是祭祀?；鹋晕枵叩陌l(fā)中都編入了紅色鳥羽，一位女孩熱情地向沈薪搭訕，腳下舞步不停，繞著青年轉(zhuǎn)圈。見沈薪態(tài)度冷淡，她也一笑而過，不再糾纏，拉著看戲的同伴加入回了隊中。

    村中所有人匯聚在此地，共同見證即將發(fā)生的事。

    起舞之人中有一人雪發(fā)紅衣，頭戴面具，其上畫的東西沈薪看不懂，頗為抓眼，她的舞步也與其他人稍有不同。從旁人的對話中，沈薪知曉這人原來就是村中的祭司。

    一位耄耋老人穿著赤紅的衣衫，經(jīng)人攙扶著顫巍巍走到了火旁，背對巨焰跪坐下來。她干枯細(xì)瘦的手掬在一起，做捧物狀，不一會，掌心正中凝出團(tuán)幽微的紅光，撲通撲通如心臟一般跳動不止。老人露出笑容，將火捧過頭頂，舉到祭司身前。

    周圍響起擂鼓聲，聲勢滔天。

    祭司一手捧起微弱的火焰，在她接過火團(tuán)的瞬間，老人面容祥和無比，獻(xiàn)出火焰似乎耗盡了她殘存的最后一絲力氣，腦袋和手臂齊齊垂下去，模樣像是死了。祭司俯身，另只手在老人胸口一點，抽出一團(tuán)同樣微弱的白色元火。

    沈薪盯著祭司手中的元火，不理解這是要做什么，凝神打量。

    出乎意料之事發(fā)生了，祭司念了句什么，將那朵赤色火焰放回老人頭上。赤火猝地爆燃起來，自上而下迅速裹住老人的身體，仿佛點燃了燭盞中的燈芯。

    祭司口中喃喃著某種咒語，沈薪聽不懂。只見眼前巨焰蕩開一圈氣息guntang的火環(huán)，霎那間纏繞住老人的身體，將其吞入。那具蒼老干瘦的rou體被火焰嚙食嚼碎，焚為灰燼在火中上下翻飛，最終被裹著卷至末梢火舌，化作了空氣中悠悠飄蕩的星點光屑，落在了每一個人身上。

    吟唱與鼓聲停歇，一切都變得無比安靜，唯剩殘骸崩裂時的嗶剝作響。

    祭司向巨焰獻(xiàn)上手中微弱的純白元火，雙手捧著，將元火送入巨焰正中。熾焰驀地一顫，縮成花苞形狀，應(yīng)著心跳的頻率，跳動不止。

    沈薪走近了才看清，火焰之下墊著的竟是密密麻麻的白骨骷髏，可周圍小孩全然無懼，雙眼映著祭司與火，再無旁騖。

    這只村子透著股說不出的怪異。沈薪拉過一個路人，指指篝火，問他：“這是在做什么？”

    那人見沈薪臉生，知道他是遠(yuǎn)道而來，解釋道“祭司這是在對村中逝者舉行歸天之禮。”

    沈薪?jīng)]說話，有些驚喜地望向祭司。他心知自己要找的便是此人。

    可沈薪不知道，歸天之禮要不眠不休舉行數(shù)日。

    祭司和舞者圍著幾十人難以環(huán)抱的巨大火樹不知疲倦地跳了整整兩日的舞。火焰之中的心跳聲不止，她們不停。

    兩日后，沈薪才有機(jī)會見到村中祭司。

    舞畢，祭司向著巨焰拜下起身，卸下臉上面具，回身看到他第一眼先是愣住，然后笑了：“薪兒，原來是你?！?/br>
    沈薪皺緊眉頭，望著面前容貌陌生的女人。

    女人答道：“還未介紹，我叫沈易白，是朱雀山唯一的祭司，也是你母親的長姐。”

    沈薪仔細(xì)打量著她，祭司容貌不俗，難辨年齡，但確實能從眉目之間隱約看出沈千玉的影子。他又問：“你又怎么會知道我的名字？”若沒記錯，他應(yīng)當(dāng)從未見過此人。

    “在你之前，千玉先后有過兩個孩子，都起名為沈薪。薪，取薪柴之意。”沈易白沖他一笑，“她渴望自己的子女能夠成為祭司，可那兩個孩子無法同時做到引火離體和目視元火，被她取走元火后親手殺了，之后才有了你……你是最像她的?！?/br>
    確實像沈千玉會干的事。沈薪毫不意外。

    “只可惜，母親走后將祭司一職交予了我?！鄙蛞装装l(fā)出嘆息。

    “無須可惜，沈千玉已經(jīng)死了?！鄙蛐降?。

    沈易白驚訝：“她叫你來不是代替我的？”

    這人聽聞至親死訊，竟然毫無悲傷之意，反倒問這種問題。

    沈薪回答：“我毫無興趣?！?/br>
    “那你來兒這是為什么？”

    “……”沈薪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開口。他不知從何說起，也不知該如何說。

    沈易白只當(dāng)沈薪不愿意傾訴，微微一笑，將人招呼過來，沒頭沒腦問了一句：“你可知道炎人由來？“

    沈薪搖頭。接著，她用輕緩柔和的語氣講了一個故事：

    上古時期，神仙妖邪之間曾有一場大戰(zhàn)。戰(zhàn)爭導(dǎo)致天穹崩塌，萬物湮滅，女媧不忍看世界涂炭荒蕪，便獨(dú)自下界創(chuàng)造生靈。大戰(zhàn)之后，諸仙在焚燒邪祟身軀時，吹落的火星摻雜著邪祟殘存的污氣流向世間，女媧造人時以手拂塵，在掌心沾了星火碎屑，這些碎屑被一起捏入了泥人之中……

    這分明就是連光著屁股的黃毛小子都知道的故事，沈薪皺眉，不懂她的想法。

    “尋常人體內(nèi)的元火便是由與邪祟污氣相抵相消后盈余的天火殘屑凝結(jié)而成?！鄙蛞装椎溃把兹瞬贿^是這團(tuán)火大了一點，二者之間并無區(qū)別。借著呼吸，燃煉元火，將多余的力量借由肢體、孔竅引導(dǎo)出身體，便是引火離體?！?/br>
    沈易白頓了頓，繼續(xù)道：“此地信奉朱雀神，焚燒邪祟的天火中便有一味朱雀火。我們認(rèn)為元火本是天道借予人之物，死后應(yīng)當(dāng)歸還。祭司要做的攝術(shù)，并非強(qiáng)取豪奪，而是要逝者闔目后替他們將元火恭敬奉還，并引導(dǎo)亡者魂魄輪回轉(zhuǎn)世。”

    這段話擊中了沈薪什么，他喉結(jié)上下一滾，問：“那……壽命未盡卻失去元火的人，會如何？”

    沈易白赤手從火堆之中取出一顆燃燒的頭骨，平舉在兩人之間：“無火之人可以依靠著體內(nèi)元火余溫再茍延殘喘幾年，卻也終逃不了灰飛煙滅的下場。”話落，她輕啟朱唇，對著顱骨呼出一口氣。

    火焰被熄滅，頭骨裂隙間猶有余煴的光亮。不過幾息，光芒迅速衰微，在最后一點星火滅去的瞬間，骨頭完完全全化作灰燼，塌落在沈易白手中，自指縫簌簌漏下。

    沈薪看著那一柸灰燼，腦中空白。

    “元火即是魂魄用來cao縱rou體的柴薪，若無此火，魂魄只能消耗自身的力量，直到油盡燈枯，魂飛魄散?！鄙蛞装讓⑹中闹械挠酄a傾倒回火中，小心將殘灰拍干凈。

    沈薪面色發(fā)白：“那有人因我失去元火，該如何救他？”

    “歸還火焰即可。”沈易白只肖一眼就看透了沈薪，嘆息，“只是你們二人的元火早已在你體內(nèi)融為一體，要強(qiáng)行分離恐怕會十分痛苦。”

    沈薪還沒開口，感覺到心口無端一抽，痛徹心扉，疼得幾乎教他跪在沈易白面前。他清楚地感覺到某種極度陌生的無助和驚懼自心底深處傳來，令他手腳發(fā)冷，頭腦發(fā)昏?！

    他有種感覺，一定是張尋崇出事了。

    沈易白見他面色不佳，尚未開口就見沈薪驀地抬起頭，淚水淌過臉頰，濕痕晶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