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適原第一次見到郁清彌，是在兩年前祖父的葬禮上。在五月微熱的風(fēng)里，郁清彌是河畔一株初綻放的玉荷花，唇齒明艷，氣質(zhì)清雅。

    一般來說梔子花一類的信息素都有點甜膩，但他們隔開幾米，要不是項適原是個非常優(yōu)質(zhì)的Alpha，都聞不到他身上那點氣味，隱而淡，像是噴完散了半小時的香水那般恰如其分。

    梁金在他耳旁冷笑一聲說，什么玉荷花，他和他那個媽，明明就是攀附于人的菟絲花。

    郁清彌由母親廖夢思陪同進來，剛坐完十四小時飛機，稍顯疲色，未著正裝但一襲黑衣，將露在外面的肌膚襯得如霜似雪。這簡直就是將一只脆生生的小羔羊送入虎狼堆，廖夢思安的什么心路人皆知，包括看似懵懂天真的小羊自己。

    果然，郁清彌接過三炷香在蒲團上拜了幾拜后，就被領(lǐng)去項胥面前。

    “彌彌，叫二伯?！?/br>
    “二伯好，我是郁清彌?！?/br>
    郁清彌微微睜大眼睛，露出有些孩子氣的笑容。

    項適原明顯看見老狐貍的喉結(jié)亂滾，一雙褐黃眼珠子上下瞟動，似乎光用目光就想把人身上的衣服剝下來。

    廖夢思與項胥虛以委蛇了幾句，廖夢思又拉著兒子跟其他親戚一個個打招呼，項適原聽力很好，經(jīng)過他身側(cè)時聽見郁清彌對母親低聲笑著道：“媽，二伯頭發(fā)上有一塊——”距離漸遠，尾音聽不見了。

    “——噓！”廖夢思的嗓門比較大，緊張地拍了下郁清彌的小臂，“別亂說話?！?/br>
    在場幾乎所有人都能看見，早上的儀式開始沒多久，項胥就跟他那個腰窄臀翹的Omega男秘書滾進二樓鬼混，誰能不知道男秘書的小心思，竟然在他頭發(fā)上留了這么道精白的斑，只是大家看是看見了，卻沒一個去提醒的，似乎都在看笑話。

    老太太沒有出席葬禮，兩耳不聞窗外事。

    項適原的祖母項秋桐作為女性Alpha，憑借雷霆手段在香港白手起家，梟雄的一生與妻子的一生并存，與祖父結(jié)發(fā)后執(zhí)手到終老。三天前，祖父自知天命，安詳?shù)匮柿藲?。他故去后，祖母在病床前宣布退居二線，當著所有人的面說，當年項適原的父母為自己的失誤擋刀而死，項適原也沒讓她失望過，將把他列為繼承人的候選之一。

    之后律師宣布了一長串資產(chǎn)清算的決定，項適原沒怎么仔細聽，此事他在祖母的授意下已籌謀許久，身后是日臻成熟的一整個團隊，無需他親自上陣爭什么，而且……祖母內(nèi)心在考慮些什么，他并不能完全摸透。他作為候選者之一，負責(zé)所有亞太業(yè)務(wù)，與分管歐洲和北美業(yè)務(wù)的二叔項胥和三叔項騅三足鼎立，看似井水不犯河水，卻是三顆明目張膽得埋在地表上的地雷，一觸發(fā)便是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

    他將目光轉(zhuǎn)向窗外樹枝上的新芽，一貫冷靜的目光下掩著些恍惚，也懶得做出其他表情，反正能進這間病房的人里面，沒有一個為他獲得的財富和地位而高興。

    葬禮大擺排場，不見哀思，只有帶著血腥氣息的暗潮在涌動。

    那邊廂，郁清彌被母親打了一下，立即浮夸地呼一聲痛，偏過頭時冷不防對上項適原的眼睛。

    項適原很清楚他看見了郁清彌眼中的警惕，也很清楚對方看見了他眼中的不屑，但兩者皆僅有一瞬。項適原恢復(fù)了冷漠，而郁清彌沖他莞爾一笑。

    廖夢思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他們的互動，不得不走過來干笑著介紹：“彌彌，這是我們大當家最看重的的繼任候選，還不快來見見？”

    她若真當他是大當家最看重的，不可能輪到最后才跟他打招呼。項適原面上不動，心下冷笑。

    對比起廖夢思的裝模作樣，郁清彌倒似挺真誠地睜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又說一遍不知道重復(fù)了多少次的自我介紹，朝他伸出手來。

    項適原看了一眼旁邊的梁金，梁金立刻心領(lǐng)神會地上前一步握手：“你好，我是梁金，算是跟適原一表三千里的關(guān)系吧?！?/br>
    郁清彌馬上從善如流地喊了一聲：“表哥好?！绷航鹗琼椷m原母親那邊的親眷，廖夢思是項適原三叔項騅的二婚太太，這么一算，兩個完全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竟然也勉強搭上了邊。

    這對母子一走遠，梁金的臉霎時垮了下來：“你三嬸身上的香水比信息素還齁，還有她那個兒子，才十六歲就搔首弄姿，剛剛握著我的手又軟又嫩……”

    項適居舉起一只手打斷他。他對這些啰里八嗦毫無興趣。

    一年前，項騅被仇家剜掉了膝蓋骨，多年經(jīng)營才好不容易積累起來的那點勢力瞬間分崩離析，他還沒從高級病房里出來，廖夢思已經(jīng)爬上項胥的床。別人都當項騅是戴了綠帽的可憐人，但項適原清楚得很，沒有項騅的幕后教唆，廖夢思不至于那么膽大妄為。

    這一家子都挺惡心。他并不介意這個念頭把他自己都罵了。

    他看見不遠處，項胥跟廖夢思說著話，抬手遞給郁清彌滿滿一杯香檳，一邊盯著后者笑瞇瞇地一口飲盡，一邊忍不住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郁清彌的兩頰幾乎是瞬時染上了淺粉色，他一直保持著微笑，忽然不著痕跡地遠遠又看了項適原這個方位一眼。

    項適原不確定他是不是在看自己，也漠不關(guān)心。等梁金接了個電話告訴他外邊的車準備好了，他便轉(zhuǎn)身大步離去。

    ＊＊＊

    項適原是在粥的香味中醒過來的。郁清彌正在開放式的廚房忙碌，拿著個大木勺，上衣很短，露出一截白皙纖細的腰。他屬于項適原最討厭的那種Omega，愛打扮，趨炎附勢，不潔身自愛。

    郁清彌不知道自己被遞進式腹誹，一直密切關(guān)注著項適原的狀況，見他醒了，立刻跑過來：“你感覺怎么樣？才睡兩個小時會不會有點少?！?/br>
    項適原頭痛欲裂，耳鳴轟響，但也不可能跟眼前這個人訴苦，于是只冷冷看著他。

    郁清彌倒也不勉強，觀察著他的臉色：“你好像發(fā)燒了。”他不敢靠近，拿起一支體溫計，“自己測一下？”

    “……不用了。”項適原平靜地拒絕。

    “那好吧，”郁清彌覺得自己沒什么立場勸他，有點尷尬，“我給你買了幾件衣服，不知道合不合尺寸，穿上我們吃點東西？”又自作主張地補充一句，“你放心，沒有下毒?！?/br>
    項適原忽略他的此地?zé)o銀三百兩。客廳內(nèi)那些亂七八糟的繃帶、破爛不堪的衣物都被收拾掉了，只有那枚沾著血rou的子彈還躺在餐盤上，似乎不敢碰。

    旁邊的矮凳上疊著一件全新的白色襯衫，剪下的吊牌在垃圾桶里。

    項適原穿上襯衫，郁清彌把他的尺碼估得很準，不知道是不是學(xué)畫長期做人體寫生練習(xí)的緣故。他挪到餐桌前，郁清彌奉上白粥、煎蛋以及火腿，坐在他對面開動。

    郁清彌好像無法忍受氣氛過于沉默，沒吃兩口又說話了：“你是不是喜歡只煎一面的雞蛋，但是你身上有傷，超市里也沒找到無菌蛋，還是吃全熟的好。”

    項適原的聲音很冷淡：“你怎么知道我喜歡只煎一面的蛋?！?/br>
    郁清彌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連這樣隨口一提的細節(jié)都會被審問，有點悶悶不樂地：“我們一起吃過一次早餐?！?/br>
    項適原當然記得。但那都過了快兩年了，他認為如果不是郁清彌觀察力和記憶力超群，就是他對自己關(guān)注過度。

    這兩件都不是什么好事，因為這家伙可是敵方陣營的人。雖然不知道為什么兩人就這么和和平平地分食對坐了。

    “你來英國幾年，怎么還做中式早餐?！?/br>
    “??？”郁清彌莫名其妙，病號應(yīng)該喝粥，這大概是骨子里的中國人思維，他不知道怎么又不順項適原的意了。

    兩人說話不在一個頻道上，郁清彌不樂意自討苦吃，匆匆吃完便收拾碗筷。項適原朝他伸手：“手機?！?/br>
    郁清彌想，他身上除了一套已經(jīng)損毀的西裝和一顆嵌在骨rou里的子彈，可能就只剩下那把切金斷玉的匕首了。知道他指的是自己的手機，聳了聳肩，從衣兜里掏出來放在桌面上。

    他巴不得趕緊聯(lián)系上人，把這座瘟神送走。

    做慣了家務(wù)，幾個碗很快就洗完了，郁清彌看見項適原慎重地發(fā)出幾條短信，然后十分順理成章地把手機揣進自己兜里。

    “……”

    項適原也回視著他，一臉“你有意見嗎”的跋扈。

    “我給你買個新手機，這個還我。”郁清彌自認為已經(jīng)非常退讓了。

    但對方根本不領(lǐng)情?！澳愕馁~戶應(yīng)該一直被監(jiān)控著吧，Suger　Daddy不過問你的支出嗎？”

    郁清彌十分不贊同地瞪著他。但可能因為長期處于任人宰割的位置，他似乎連生氣都不太會，只是無奈地求和：“把手機還給我，我最近在等offer，要查郵件?！?/br>
    “用電腦查?！表椷m原不為所動，“你還需要上大學(xué)嗎？”

    郁清彌將嘴唇抿成一條線，好像正在苦苦思索反駁他的論據(jù)。

    項適原看著他變得煞白的臉，感覺人在屋檐下，也不能一味強硬，免得人質(zhì)破罐子破摔，于是稍微松了嘴：“有你的電話、信息或者郵件的話，我會告訴你的?！?/br>
    郁清彌只好作罷。

    項適原忽然指了指他的脖子：“上面有道傷口?！?/br>
    郁清彌立刻緊張兮兮地照鏡子，看見脖子上橫著那半指多的細長血痕明顯是被匕首劃出來的，忍不住抱怨：“難怪覺得有點疼，你下手知不知道輕重啊?！彼フ覄?chuàng)可貼。

    始作俑者不置可否，他渾身傷都沒喊過一聲痛，倒是以色侍君的人，一道小傷疤就要死要活，真嬌氣。

    項適原懶得理睬，不顧傷口可能濕水，堅持去樓下浴室洗了澡，換上郁清彌給他隨便買的衛(wèi)衣長褲，前額的頭發(fā)散下來，看起來比西裝革履時年輕了好幾歲。但郁清彌沒心思欣賞，領(lǐng)著他進左手邊的臥室，床鋪上的枕套和床單都趁剛剛的空檔換過了。

    項適原需要靜養(yǎng)，而且郁清彌見他躺在沙發(fā)上，腿都抻不直。他個子太高了。

    項適原沒跟他客氣，還沒躺上床就下了逐“客”令。

    “這也算是我第二次救你了吧，能不能態(tài)度好點？”作為房間真正“主人”的郁清彌試圖跟他講人情道義。

    但黑道大佬沒有心，眼神一如既往地冷漠。

    短短幾個小時的相處已經(jīng)讓郁清彌絕望，他二話不說就走了。

    他猜想項適原拿走他的手機是為了防止他通風(fēng)報信，但他的電腦還聯(lián)著網(wǎng)呢，這實在令他摸不著頭腦。

    但多年來的生活經(jīng)歷讓郁清彌養(yǎng)成了得過且過的人生態(tài)度，他不再多想，到露臺去查看自己才完成了一角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