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余暉鋪滿整片無邊海域，水光相接得美不勝收。清峰的樹身被照得金燦燦，樹梢上兩顆碩大的紅李子似鍍了層金膜。

    此地的百姓非常信奉神靈，認為有“靈氣”的物種，他們都在其旁搭建一座紅瓦頂白墻身的供奉閣。

    清峰也有自己的供奉閣，坐落在岸邊的島上，由寬大厚實的長石橋連接對岸的陸地以及鄰近的小島。

    天色已晚，還有陸續(xù)趕來祭拜他的香客。

    腳下的香客們無比虔誠，微微合攏十指，然后艱難地踮腳朝著樹身側邊的狀似耳朵的“大樹洞”碎碎念念，還不斷往里邊送金銀珠寶，和一切他們自認為有價值的東西。

    清峰覺得耳朵一緊。

    念“想發(fā)財”的，他就賞他們一片“金葉子”，念“想添丁”的，他也賞“金葉子”。他的金葉子乃是百年來自然脫落的金發(fā)，素有安神、延年益壽的功效。如此以物換物，他覺得并沒什么不妥，因為上界似乎也沒有否定他這番“樂善好施”。

    “阿娘阿娘，我要吃那個！”騎驢的小孩指著樹上的青李，兩眼放光。

    呃，這是今天第七個覬覦果子的小孩。

    清峰聚起兩邊密集的青葉，把熟透的紅果子藏得嚴嚴實實。

    看不見，就不會想著吃了。

    葉落紛紛，靈樹藏子，罕狀也?！鞍⒛铩币娺@罕狀，趕緊虛掩兒子的嘴避嫌，“乖，不能吃。待會兒讓你爹去集市給你買，好不好？”

    “要一樣大的！這——么大！”

    “呃……大的可是要長蟲的，黑色的大毛蟲，味兒苦。咱買小的，小的好，小的沒有蟲子，又甜又脆。這么小的，買十個好不好？”她環(huán)著指節(jié)比劃大小。

    “好！走嘍走嘍，買李子去嘍！后面的阿爹走快點！”

    等到香客散盡，清峰略施小法隱去島嶼的入口，聯絡陸地的石橋消失了蹤跡。

    “又胖了?！彼晕A鼓的肚子挺起，樹葉做的青衣就能提到膝蓋以上，屢試不爽。他覺得有趣，抿嘴笑了笑。

    站了一天，腰板有些酸痛，而且頭暈，能躺下休息自然是最好的。

    樹妖一族本身繁衍了果子，靈力就會削弱大半。他施展不來騰云駕霧的法術，要不然肯定能隨心所欲地上天遁地。

    他踉踉蹌蹌地爬到供奉閣的屋檐上，然后搗鼓好一會，才折騰出一個舒服的姿勢仰躺下。

    夕陽西落，天邊的落幕要比和別人一起看到的都驚艷，余光璀璨、熱烈，一寸寸潛入海平線以下，盛大得難以言喻。

    遙想一生，開花，一百年，結果……兩顆，又一百年……

    “咳?！?/br>
    兩百多年前，清峰剛來人界不久。

    極境的天地精華充裕精純，百年內才孕育出一棵粗壯筆挺的靈李樹。枝干堪堪能罩住一座大島，媲美兩岸青山。

    “嘖，此樹靈的很吶，往那樹洞里祈福許愿，十之八九能讓咱心想事成！”

    “繆也繆也，應是念咒‘阿西加馬古加阿西一路’，樹靈才能聽到我們虔誠的召喚?！?/br>
    ……

    妖族想回爐重造，投胎做人，需傾注自身妖力，在人界積累數以萬計的功德才有機會轉世為人。而跨界斷不是隨心所欲即可為之，畢竟仙界自開天辟地以來都是三界至尊，從妖界跨越到人界必須請示仙界旨意，得到準允才能跨界。

    “……所以我就從妖界下凡積攢功德來了。雖然仙界許諾，我駐留人界積攢功德的期限只有兩百年，但能做普通人，我好像沒什么可拒絕的?！?/br>
    “區(qū)區(qū)短命凡人有什么好，沒有靈力不會飛，走遠路還要騎驢。別做那低等凡人，你長得倒還行，不如跟了我，我?guī)沐羞b人界?。　?/br>
    “你若不答應，我就去破壞你的功德，讓你做不成人！”阿銀挑眉壞笑。

    這人剛來島上，不過是一條小他三百歲的雪銀蛇，原形大小和普通海蟒無異，但脾氣總讓人捉摸不透。初見時，是在離供奉閣最近的海灘上。一條大白蛇作垂死狀，蛇身不斷翻來滾去，引島上的妖精們圍在一起觀望，嚷嚷著“埋了他”。被圍在中間的阿銀渾身都是青紫色的傷痕，海水浸泡過的身子皮開rou綻，略顯浮腫，沒有結痂的傷口已經能聞到腐味，雪樣銀白色的鱗片交織著血痂，幾無完整，再加上缺失的蛇尾，大家都以為是別處飄來的死蛇。

    清峰把阿銀拖回來后，幾次三番追問，他才含淚透露出，自己其實從臻南雪山而來，親愛的爹娘和親友們都是因為突如其來的雪崩，丟掉了性命，他無家可歸、無依無靠，本來想著痛快地投海輕生獻于天地自然，輾轉卻被一棵樹給留了性命。

    ……

    “好，我愿意?！辈贿^，阿銀以后會有我這個朋友。

    清峰摸了摸阿銀的頭。

    阿銀是條好蛇，雖然蛇嘴上這么恐嚇，但是他并沒有搗亂。凡人所說的“口是心非的人”，大概說的就是阿銀那樣子的。

    “好歹留點錢財，給自己買些衣裳和鞋?！?/br>
    “你赤腳也就罷了，用樹葉遮身有失、有失體統！”不經意瞥見清峰光滑的大腿根部，阿銀急忙轉過臉。清峰看他的喉結上下滾動，大約在蓄力準備狠罵他一番。

    “不必。”倘若用香客的供銀，這樣功德就不作數了，攢功德可不容出差錯，“不冷的，不信你看，我的葉子很厚，可以擋風?！?/br>
    清峰把阿銀的手放在自己的手掌心上，是溫熱的，又往臉上帶，也是熱的。

    “罷了，隨你。”

    翌日，阿銀拿來一雙鞋子，著急讓清峰穿上。鞋面開了個“天窗”，清峰右側的腳趾滑稽地露到外面，阿銀“噗嗤”地笑了出來。

    那是清峰第一次穿凡人的鞋。腳底酥酥麻麻的，腳身有一陣空氣感。原來穿鞋，是這樣的感覺。

    有一回，一個乞丐朝他作揖，他看著蓬頭垢臉，但舉手投足乃至衣著都還算體面。清峰懂得，這應該是話本里常言“文人骨子里滲著高中狀元的清高”。

    “小人想借清峰大人一、一千兩黃金，用以經營買賣，待日后業(yè)有所成，必十倍還與大人……”他不假思索，后來確實滿足了這個體面乞丐。

    他怎的想起這件兩百年前干的蠢事來了？他歪著脖子，對著手腕上黑色的斑痕若有所思，那里原本是牙印。是后來阿銀知道他被騙，氣得咬上去的記號。

    “那是一千兩黃金?。∧惚或_了！一千兩黃金，虧了你后邊多少功德！你直接打發(fā)他些許碎銀不成？”

    兩百年過去，一千兩像石沉大海，激不起半點漣漪。

    阿銀有一副姣好的皮囊，體型要比他高大一點，充滿力量的肌rou緊致有力，但小孩每天學著他穿樹葉的樣子，讓清峰覺得怪怪的，不是滋味。

    “你難道也想像打發(fā)那群凡夫俗子一樣，用這些破爛玩意打發(fā)我？”

    “在我功德圓滿前，你有什么想要的？衣服？鞋子？”我有的都可以給你，畢竟你除了我，什么都沒有。

    “我說過了！我不需要！”阿銀一把甩開金葉子，啪啦，巴掌大的金葉子散了一地。

    無故撒完氣，阿銀喜歡藏在清峰的大葉子里，俯瞰島上的風景。如雪一般的光滑銀鱗摩挲著清峰的葉子，給清風帶來徐徐沁人心脾的涼意。

    “你的葉子真好聞！不過，一個春秋，榕樹jiejie都開完花生完孩兒了，怎么就你沒開花？要是你的花，那一定很好看?！?/br>
    清峰搖了搖頭。

    “你什么都不會，怎么立足三界的?！?/br>
    “我有根?！?/br>
    “……”

    “沒有不會開花結果的樹妖?！币恢绷⒃谂赃叺囊豢美祥艠?，目光灼灼，繞著阿銀打轉。

    為什么故事都從夏天開始，可能真的因為太熱了。阿銀從海邊泡完澡，忙不迭鉆進樹洞里乘涼。

    “我，我現在，沒有能用來供你的雞、鴨、鵝，黃金萬兩，或者米糧百擔，所以，所以我把自己獻給你，我命令你，不可以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