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起來，菲利普疲憊的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蘭柯大公真是個奇怪的人。

    “你沒睡好嗎？”師傅問他。

    事實(shí)上，他沒睡好。昨夜里他抱著熄滅的蠟燭從樓上落荒而逃，躲回房里栓上了門。他說不清自己為什么要栓門，就像是害怕這城堡的主人會發(fā)現(xiàn)有人擅自窺探，并懲罰肇事者。

    誠然，公爵殿下不會追到這簡樸的仆人臥室來打殺他，但為什么，在樓上目睹的情景令他如此驚恐不安。他躺回被子里，入睡的愿望更難實(shí)現(xiàn)了。

    為什么一國的領(lǐng)主要在深夜里赤身露體在城堡里游蕩？親吻鏡子又是什么儀式？該不會是惡魔附身吧？是中了什么巫術(shù)，還是公爵本人就是個巫師？菲利普越想越怕，他聽人說過撒勒姆的女巫，這種邪門事情該不會叫他趕上了吧？

    他越想越迷惑，忘不掉那個人被燭光照亮的身影，長發(fā)涌成的金色海浪和海中珠貝一樣瑩白圓潤的臀肌。話說回來……一個男人美到這種程度，總歸是有些不尋常吧？

    直到現(xiàn)在，他在師傅身邊釘著畫架，腦子里還在想著昨晚的奇景，像某種揮之不去的白日噩夢。

    “師傅，你不覺得那個大公有點(diǎn)怪么？”他嘀咕著。

    扎尼切利師傅不以為然，“貴族都這樣，不是這里就是那里有點(diǎn)怪，特別是日耳曼貴族，他們血統(tǒng)里有瘋病。別在意你的雇主是人還是鬼，只要他能拿得出錢來?！?/br>
    菲利普扁了扁嘴。師傅的話對他完全沒有幫助。

    “不管怎么說，他是個有錢有勢的領(lǐng)主，這就夠了?！?/br>
    有錢……而且漂亮。菲利普暗想。這世上有幾個人能同時被這兩樣好運(yùn)眷顧？

    “如果能和他交上朋友那就最好不過了。他也是維特爾斯巴赫家的后人，照理說也有資格爭一爭選帝侯繼承權(quán)的，直系的血脈早就斷了，旁系家族沒有誰比誰更正宗?！?/br>
    菲利普聽得云里霧里，歐洲大陸上這些家族宗室的盤根錯節(jié)，對于一個來自新世界的孩子可太難懂了。

    “就是說，他可能是巴伐利亞的下一個國王？”

    “是選帝侯?！睅煾导m正他，“普魯士當(dāng)然是支持茨魏布呂肯公爵，如果蘭柯能得到奧地利的支持……但他好像對入主慕尼黑的事興趣不大，誰知道呢。反正我們要做的只是畫畫，時不時對主人家奉承幾句，明白嗎？”

    “明白了，師傅?！?/br>
    不過，那種長相的人大概不需要任何奉承也能確信自己是美人吧。菲利普想。一定有很多女人夢想嫁給他、很多男人嫉妒他。

    “……他結(jié)婚了嗎？”

    畫師白他一眼，“我說了，這不是我們該關(guān)心的事！干你的活?！?/br>
    菲利普閉了嘴專心干活，在他釘好最后一根釘子時，一個金色頭發(fā)的小男孩闖進(jìn)他們的臨時畫室，好奇地打量這一地畫具。

    “嘿，小伙子，”菲利普看這孩子模樣可愛，伸手去摸他軟篷篷的卷發(fā)。

    “大膽！”那孩子像是受了極大的冒犯，瞪著眼躲到一旁，“誰允許你碰我！”

    “你在干什么？！”畫師給他徒弟頭上一記爆栗，“這是弗羅伊登貝格伯爵！放尊重些！……實(shí)在抱歉，親愛的伯爵，請原諒我的學(xué)徒，他是從美洲來的，無知，非常無知?！?/br>
    看菲利普挨打，那孩子幸災(zāi)樂禍地笑了。這樣看來，這小家伙的眉眼和蘭柯大公是有幾分相似，是這里的小少爺嗎……？

    “露茨，不要打擾別人工作。”

    說話的正是蘭柯大公，見他進(jìn)來，菲利普和他的老師連忙躬身行禮。

    大公今日穿了一套珍珠粉色的斜襟禮服，綴在胸前的襯衫褶邊有淡淡的藍(lán)色暈影。那個小男孩一見家長，歡快地?fù)溥^去抱住他的腰不肯放開，手指閑不住地?fù)概R甲口袋上縫的寶石。對于幼弟的頑皮，公爵殿下一點(diǎn)也沒有動怒的意思。

    “你的新畫匠很粗魯，我不喜歡他?！蹦呛⒆诱f。

    菲利普害怕耽誤了師傅的生意，慌忙cao起生疏的德語向主人家道歉：“實(shí)在抱歉，殿下！我絕對沒有冒犯的意思！我只是覺得……您的兒子真可愛?！?/br>
    大公笑了，“哦不，我沒有兒子。這是我弟弟，露西亞斯?！彼f著摸了摸那孩子頭頂，顯然露西亞斯對兄長的撫摸十分享受。

    菲利普向一旁偷瞄，為師傅臉上的尷尬暗暗抱歉。

    “扎尼切利大師，你的徒工德語說得很好，令人意外。”蘭柯大公轉(zhuǎn)向菲利普：“你在哪里學(xué)的？”

    憚于剛才的誤會，菲利普不敢亂開口，直到師傅敲他一記：“回話呀?！?/br>
    “哦，”菲利普這才回答：“回殿下，我原來住在紐約城，整座城就像一個大集市，殿下您趕過集市嗎？就是每時每刻每個人都在做生意，從各個國家來的人說著自己的語言，我的鄰居們都是很有趣的人，我跟他們學(xué)了托斯卡納語、法語、德語和威尼斯語。”

    “聽起來很有趣?！惫艉軠\地笑了一笑。

    年幼的弗羅伊登貝格伯爵吵鬧著向他哥哥撒嬌：“安東，我可以在這里看你畫像嗎？”

    “不行，露茨，今天不行。再說，你也說過畫像很無聊的?！?/br>
    露西亞斯被一個仆人哄著帶走了，名叫米沙的年輕侍衛(wèi)關(guān)上了畫室的門。

    “那么，我們可以開始了？”

    “是的，殿下，一切就緒。請您……這里，站在這里就好，”畫師引他的模特站到理想的位置，讓背景的深紅色帳幕襯出公爵如雪的膚色。

    “大師，我還沒解釋我的要求?！惫舳Y貌地說。

    “啊，怪我心急了，您請講?！?/br>
    揚(yáng)起手來招了招手指，“米沙?！?/br>
    那侍衛(wèi)應(yīng)聲而來，雙手從公爵身后環(huán)上來——以他和主人的身高差距，動作略有些勉強(qiáng)——捏著衣襟替脫掉未扣的禮服外套，露出繡著金線的馬甲和云朵似的襯衫袖子。

    不知為什么，菲利普有種不太好的預(yù)感。但公爵沒有發(fā)話，他或他的老師只能耐心等待著，看著侍衛(wèi)把脫下的衣物掛到一旁。

    掛好外衣后，米沙繞到主人面前，逐個解開馬甲扣子，同樣脫掉，隨后是襯衫、襪帶、馬褲、潔白的羊毛長襪和同襪子一樣白的搭扣皮鞋……直到公爵身上不剩一絲半縷。最后他抽散主人束發(fā)的緞帶，讓那一捧金色波浪在泛光的雙肩上散開。

    菲利普忘了呼吸，不知眼睛該看哪里。他知道自己不該這么緊張——蘭柯大公只是個男人，又不是姑娘家，再說，這一具身體他昨晚已經(jīng)看過了……除了前面的“門把手”。以及，當(dāng)然，那“把手”就像他身上任何部位一樣完美、矜貴，優(yōu)雅地低垂著。

    公爵甩了甩頭讓長發(fā)披散得更勻稱。菲利普能嗅到掉落在空氣中的橘子花味抹發(fā)香粉。

    扎尼切利師傅顯然也十分震驚。

    “殿下，您這是……？！”

    蘭柯大公毫不羞怯地展示著他降生時帶來的裝束，

    “大師，我想請你為我畫一輯裸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