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夜深了，晚冬的風(fēng)如孤魂一般，嚎呼著從青石板上飄蕩而過。

    馬蹄聲由遠至近，鐵蹄宕起青石板上的點點細塵。遠處，幾個火星在空中跳動著，離近了才看清，那是騎馬人手里攥著的火把。

    相府的喜宴散得遲，曲默一行人趕到時，最后幾撥賓客才稀稀落落地從側(cè)門走出來。

    “統(tǒng)領(lǐng)？！”吳聞原本在相府巡視，經(jīng)過正門碰見曲默時，他不免訝異。

    曲默并未理會吳聞，他從馬背上跳下來，徑直走向府內(nèi)，先解了身上大氅扔給門僮，而后側(cè)首低聲吩咐身后下屬：“接過吳聞手里的兵，把守相府只許進，不許出?！庇种钢戧懤m(xù)續(xù)從府門離開的賓客，“將這些人都攔住，遠處的也追回來，若有問詢理由的，高官貴爵者，便說我父親留他們有急事相商，無官職的鄉(xiāng)紳富賈，便說相府丟了陛下御賜的寶物，留他們下來等候盤問?！?/br>
    站在曲默身后的絡(luò)腮胡壯漢錢沛頷首：“是！”

    曲默這才看向吳聞，冷聲道：“你帶幾個人，去端一壺酒，跟上我?！?/br>
    吳聞雖不知所為何故，但見曲默臉上少見的嚴(yán)肅神情，便知恐怕是有大事，他是曲默一手提拔上來的，自然唯命是從，“遵命！”

    曲默這才抓過佩劍，帶著余下的十余人，朝府里匆匆走去。

    宴席才散，路上都是往來灑掃打理的下人。因著月余前有曲默帶著禁軍大鬧落云軒、氣病老族長的例子在先，這回下人們見曲默帶兵回府也便都學(xué)會了噤聲。

    相府，安生了這么些年，也該有點動靜了。

    先前在亁安山，燕無痕冷不丁說出一句有人要行刺曲鑒卿的話來?？傻惹瑔栔魇谷耸钦l，因何而起，燕無痕又只字不肯提。

    曲鑒卿的安危的固然重要，否則曲默也不會不顧身上的傷，連夜趕往相府。但如若是燕無痕的消息有誤，曲默這夜闖婚房的行徑，未免太過失智，也會讓曲鑒卿淪為天下人的笑柄。

    曲默心里無十分的把握，不好擅自動手。他一路焦急萬分，然而到了攬星齋，倒是冷靜下來了。

    庭院為了大婚已翻新過，如今布置得華貴無匹，從院門到圓拱小門再到堂屋，一路都鋪著猩紅的毯子，柱子掛著綢緞的繡球，連抄手游廊檐下的擋風(fēng)半簾都換成了大紅的……

    按照一慣的規(guī)制，今日這一遭流程下來，這個時候該到入洞房了。依曲鑒卿的性子來，鬧洞房這一項必得免了，因此作為婚房的攬星齋清凈些倒也情有可原?？稍幃惖氖牵苫檫@樣的大事，曲默帶人從院門一路走來，竟不曾看見一個下人。

    曲默在內(nèi)院的門前站了片刻，環(huán)顧周遭－－院里布置陳列一應(yīng)完好無損，只有喜婆和兩個丫鬟在門口候著，廂房連著堂屋，厚厚的猩紅門簾子一蓋，里頭的半點動靜都聽不見。

    萬一燕無痕所言非真，曲默帶兵進去只會唐突新人，他便吩咐下屬守在門口，帶了吳聞一人進院。

    應(yīng)曲默吩咐，一早備好了酒水，此際吳聞將酒壺連同兩個小酒盅一同放在托盤上，端在手里。跟著曲默行至階前，吳聞遞給喜婆：“統(tǒng)領(lǐng)吩咐將這酒水送進去?！?/br>
    喜婆是從別處請來的，曲默不曾在婚宴上露面，她自然不認得，此刻只瞇著眼賠笑，白胖的臉上滿是褶子：“老嫗先在這處給軍爺賠不是?？蛇@酒宴已散了，但憑您是哪處的爺要敬酒，咱們大人也歇息了，還是改日罷。有言道是洞房花燭夜，一刻值千金吶……”

    吳聞問了句：“統(tǒng)領(lǐng)？”

    曲默沒應(yīng)。

    吳聞得了信，便單手抽過佩刀架在那喜婆肩上：“送酒還是死？”

    喜婆抖著嗓子說出一句“軍爺饒命”，便顫顫巍巍接過木盤，朝房里去了。

    等待最是讓人不耐。

    曲默此刻倚著墻站著，臉色蒼白如紙，皮下還透著青。他身子倦極了，眼簾都半垂著，像是下一刻便要倒在地上，然而心智卻繃得緊緊的，如拉滿的弦，蓄勢待發(fā)。

    約莫是隔了半柱香的時間，那喜婆才從屋里出來，然而她走得極慢，腿也好像邁不動似的。

    夜里看不清，曲默走上先去才發(fā)覺，那喜婆睜大了雙眼很是駭人，還有鮮血自發(fā)頂汩汩流下，他額頭正中央釘著一根極細的針，針上垂著布條。

    曲默拔下那銀針，喜婆應(yīng)聲倒地。

    布條上歪歪扭扭地用血跡寫著幾個暗紅的字：只許小翊一人進來。

    曲默眼底暗了下來，他緘默著，攥著手里的布條，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上頭的鮮血字跡。片刻后，笑了一下，“倒也不必這般裝神弄鬼?！?/br>
    話落，他便側(cè)首朝身旁的吳聞比劃了個手勢，待后者會意頷首，曲默便抽出佩劍握在手里，一腳踢開地上喜婆的尸體，朝婚房內(nèi)走去。

    門半掩著，風(fēng)口處冷熱氣交匯，吹得人一激靈。

    簾子用的是加厚的猩紅毛氈，粗線連著細羊毛在上頭繪成并蒂金蓮的圖樣，意指新婚夫妻永結(jié)同好。此刻劍刃從中間破開時，那毛氈便滋啦作響——這是絲綢布帛所不能發(fā)出的聲響。

    曲默見到月翎時，她正穿著大紅的衣裙坐在原先放喜秤的桌案上，一手拿著彎刀，另一手則用指腹撥弄著刀刃，十指嫩白細長，指甲上上頭涂了鮮紅的丹蔻，映在明晃晃的刀刃上，如血一般。

    外頭的腳步聲漸次近了，月翎抬首去看，眼角吊著，那雙淺銀灰色的眼瞳也跟著轉(zhuǎn)，像是兩顆透光的珠玉，清幽剔透又泛著水光。她頭上戴著精美華貴的新娘發(fā)冠，面上薄施粉黛，如神女般圣潔，卻又如妖祟般美艷。

    她朝曲默笑，高興極了，眉眼都彎了起來。

    “別來無恙？”

    曲默停駐在臥房門前，他怔怔看著眼前女子的雙眸，喉結(jié)滾動著像是要說些什么，半晌，卻吐不出一個字眼。

    那女子見狀，又捂著唇笑了，笑聲如銀鈴般清脆悅耳，她跳下桌案，邁著輕盈的步子，一步、兩步……走到了曲默身后，而后環(huán)住他的腰身，說道：“夫君……咱們回家好不好？”

    曲默這才找回神志似的，抖著聲音，問了一句：“你是……誰？”

    女子沒有出言回答，而是緩緩松開了雙手，她張口開始哼歌，邊唱邊墊腳，輕輕地舞動著身子，調(diào)子是悠揚婉轉(zhuǎn)的，她的聲音卻很悲戚：“呦呦鹿鳴，食野之蘋，鐘鼓作樂，鸞鳳和鳴；呦呦鹿鳴，食野之蒿，君心易改，躞蹀求歸……”

    那歌聲不大，卻仿佛能穿透曲默的耳房，攫住他的心臟——他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雪山山洞里，寒風(fēng)呼嘯，他身上無一處不是劇痛，然而夢中卻有同樣一個女子悲戚地歌唱，此刻那女子的面容漸漸地清晰了起來，便是長成眼前這女子的模樣。

    他嘴唇翕動著，而后突然轉(zhuǎn)身，劍指向那女子，大聲吼道：“你到底是誰??！”

    然而出乎意料地，那女子絲毫不抵抗，雙眼含淚，她極美的眸子中像是浸了一汪泉水，她哽咽道：“我好想你，跟我回家吧……”

    答非所問。

    曲默又問道：“那布條上所寫的‘小翊’是何人？”

    那女子哭喊道：“是你的孩子??！你都忘了嗎？”

    “什……什么？”曲默糊涂了。

    似乎是被曲默狐疑的模樣激怒了，女子一斂眸中哀戚，神情斗轉(zhuǎn)瞬變，她冷笑一聲，突然揮臂，手持彎刀，趁曲默不妨、擊落曲默指著她的劍，“先是那個大燕的賤女，如今又是誰。你的新歡？”

    她話落收刀，大步流星行至床榻前，刀挑開被褥，一把將掩在被子下的男子拽了起來：“是他嗎？是他對吧？”

    曲鑒卿被縛住了雙手雙腳，被月翎拽著衣領(lǐng)從床上拎起來的時候，著實有些狼狽，但這無礙于他的平靜。

    “父親？！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曲默迫切地想知道答案，關(guān)于眼前這個陰晴不定的神秘女子，關(guān)于今夜的種種。

    曲鑒卿用他那雙古水無波的眼睛望向曲默，以平靜的口吻答道：“誰準(zhǔn)許你進來的？”

    月翎聞聲，抬手便給了曲鑒卿一巴掌：“放肆！又是誰準(zhǔn)許你這賤人這般同夫君說話！”

    “住手！”曲默厲聲呵道。

    月翎不可置信地看向曲默：“時至今日……你竟還在替這賤人說話？”

    月翎那一巴掌打裂了曲鑒卿的嘴角，他淺色的唇被鮮血染成艷色，卻勾了勾唇角，朝月翎冷笑道：“我說你為何幾次三番來找我，卻不敢去亁安山找曲默，原是……你竟瘋了?？尚χ翗O，看看你這這癲狂的模樣，真是太難看了?！?/br>
    “我殺了你！”月翎咬牙切齒道，她手中的彎刀抵在曲鑒卿頸子上，鋒利的刀刃已經(jīng)劃開表層的皮膚，有絲絲鮮血滲了出來。

    曲默不敢輕舉妄動，只得先穩(wěn)住月翎的狀況，他嘗試輕聲喊道：“翎……翎兒！”

    月翎一頓，抬眼望向曲默，輕聲問道：“夫君？”口吻輕柔，仿佛愛人的枕邊的呢喃。

    曲默咽了口唾沫，盡量穩(wěn)住嗓音安撫道：“你放了父……他，我跟你走……”

    “當(dāng)……當(dāng)真？”

    曲默忙頷首：“當(dāng)真……當(dāng)真……你看我把劍都扔了……”

    曲默還摸不清眼下除了這女子，房中是否還有他人埋伏，因而不敢輕舉妄動，他估算著和吳聞約定的時間——只要再拖上片刻，吳聞便會帶人沖進攬星齋。

    “當(dāng)真…當(dāng)真…你看我把劍都扔了…”曲默重復(fù)著，扔了手中的劍，雙手舉至胸前，以示誠意，后又緩聲道：“我跟你走…只要你把刀放下……”

    這女子看著有些神志不清，她遲遲不肯動手，卻又對曲鑒卿又莫名的敵意，曲默便不敢提及曲鑒卿的名字。

    月翎噙著眼中淚，望向曲默：“那夫君會離開那個大燕的賤女，跟翎兒一輩子在一起嗎？”

    曲默不假思索：“會……都聽你的……”瞧見月翎態(tài)度有所放緩，他才慢慢挪動著步子朝床榻走著。

    然而月翎聞言卻一把推開了曲鑒卿，朝曲默奔去。

    曲默僵直著身子，頓住了腳步立在原地。

    他原以為月翎是忽然清醒了，沖過來必定會給他一刀，于是抬手用玄鐵護臂去擋住，卻沒料到這女子卻扔了手中銀刃，撲進了曲默懷里，雙臂將他攬得緊緊的。

    “夫君……”月翎哽咽道。

    曲默恍惚了。

    那一聲“夫君”是如此的情深意切，仿佛是語言透過骨rou觸及到了他心底那塊柔軟之地，以至于曲默也為這僅有一面之緣的女子動容三分，一時間他倒真有種眼前之人是至愛的錯覺。

    他雙手垂在身側(cè)，緊握成的拳頭微微顫抖著，卻不曾推開月翎。

    曲鑒卿坐在三步之外的床榻邊，冷眼瞧著，當(dāng)曲默抬起手似乎想要回抱住月翎時，他那雙波瀾不驚的雙眼里終是泛起了一絲陰鷙。

    “你也跟著瘋了？”曲鑒卿冷聲道。

    曲鑒卿聲音像是一盆沁涼的水當(dāng)頭澆下，曲默一怔，這才回魂似的緩過神來。

    曲默咽了口唾沫，忍住沒推開抱著他的月翎。他環(huán)視周遭，而后下頜一抬，點了點床榻前的紅燭，是要讓曲鑒卿趁此機會燒斷手上繩索好脫身。

    曲鑒卿會意，可他手腳皆被縛，行動不便，勉強站起來，而后只能一點點挪動著腳跟朝燈座移。

    “好…我這便跟你走……”曲默應(yīng)和著懷中胡言亂語的女子。

    到底吳聞不比齊穆辦事利索，若是這回能安生料理了今夜這樁樁事件便罷了，若是不能，任那吳聞是誰的外甥，改日定要尋個由頭將他打發(fā)走。

    曲默這般想著，忽而聽聞一聲刀劍相碰的聲音從院子外傳來，而后這聲響愈發(fā)混亂起來了，還夾雜著箭矢飛射與吼叫。

    ——外頭怕是打起來了。

    曲默余光一瞥，見旁邊的曲鑒卿已燒斷了手上的繩結(jié)，正拿著蠟燭準(zhǔn)備燃腳踝上的繩子，而月翎仍伏在他懷里喃喃自語。

    地上的劍離曲默僅有三步之遙，他不清楚外頭的狀況、亦不知這女子的身手，曲默便想著他先制服了這女子，叫曲鑒卿脫困，再料理他事。是以抬手，一個手刀照著那女子的側(cè)頸正欲劈下，卻不料一旁曲鑒卿驚呼一聲：“默兒！”

    剎那間，曲默堪堪收住手上力度，然而不等他抬首去看，曲鑒卿便從背后向他撲來。

    “唔……”曲鑒卿這一撞，撞開了曲默，他自己卻悶哼一聲跌倒了。

    一道黑影從房梁上飄了下來。

    曲默旋即推開月翎，一并撈起了她掉在地上的彎刀，借力一甩，將刀扔出朝那黑影砍去。

    一切都在電光火石之間。

    “啊啊啊——”黑影避之不及，在空中被飛刃砍中了右肩，力度之大幾乎要削掉他整個肩頭，他哀嚎一聲，墜倒在地。

    與此同時，曲默也在地上滾了幾滾，他穩(wěn)住身形后，正要起身拿劍乘勝追擊，卻覺手上一灘溫?zé)岬恼衬?，低頭一看竟是滿手的血。

    那黑影離曲默有一丈遠，血萬萬濺不到他身上……

    想到這里，曲默心頭一顫，瞬時便慌了神，他連忙去瞧地上的曲鑒卿，只見曲鑒卿仰面躺著，已昏厥過去，而一支細桿的箭從他后腰穿過，沒入身體，僅僅露了個銀色的箭頭在腹部！

    而那黑影原本精壯的小臂上綁著的，赫然是一把精密的黑弩！！

    曲默耳邊頓時乍響一聲驚雷，他踉蹌著朝曲鑒卿走去。

    那黑影抱著垂在胸前的手臂，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從身形來看，他是個瘦削的男人，中等身量，他穿著一身短打的黑色夜行服，大大的兜帽蓋住了頭顱，臉上嚴(yán)嚴(yán)實實地蓋著一個鐵質(zhì)的罩子，罩子中間鼓起，被打磨得平整，卻又沒有反光點，是以連他的五官的輪廓都看不出來。

    黑影只在中刀時發(fā)出一聲慘叫，這會兒又沒了聲息，仿佛是一具感受不到疼痛的木偶。他起身之后，朝曲鑒卿看了一眼，像是在確認曲鑒卿還有無氣息，又像是在考慮他斷臂之后能否再越過曲默刺殺曲鑒卿。

    最后，那黑衣刺客撿起月翎的彎刀插在背后的刀鞘里，俯身抱臂疾行數(shù)步，而后單手架起一旁神志不清卻還在喃喃自語的月翎，從后窗逃竄了。

    曲默卻無法分神顧忌那刺客和月翎了，他甚至不能思考，手覆在曲鑒卿腹部的創(chuàng)口上，似乎是無法相信，他居然讓曲鑒卿在自己面前傷成這樣，最要命的是，這一箭還是替他擋的。

    “父親……父親……”曲默嘴里呢喃著，忽然回過神來，慌亂中想把曲鑒卿抱起來，但手卻一直抖，抖得一點勁兒都使不上。

    他跪倒在地上，抬手狠狠摑了自己一巴掌，這才將曲鑒卿從地上抱起來。

    大紅的喜袍被血染成了暗紅色，濃稠的血還在順著創(chuàng)口朝下滴。

    吳聞帶人闖進來時，曲默正抱著曲鑒卿從廂房走出來，他未戴面具的那半邊臉上還印著一個血紅的巴掌印，睜大的眼里滿是驚恐，像一個無助的孩童。

    “傳…太醫(y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