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長夜
乾坤歷前五千多年,有一位姓名不可考的資質(zhì)者發(fā)明了修真功法。 自此,乾坤大陸十九洲,凡人和修真者漸成天淵之別。 直到,魔族不分區(qū)別,一律屠戮。 一萬六千多年來,修真者們代代相傳,發(fā)展出千變?nèi)f化千差萬別的修真路。 只不過,宗門主要以師徒教育和資源,世家以血脈聯(lián)姻和暗衛(wèi),國主以權(quán)勢封地和軍隊(duì),都力圖在弱rou強(qiáng)食的世界里存活,或占據(jù)更大的優(yōu)勢。 凡人性命至多不過百年。 修真者,如果沒有任何意外,筑基最多可活兩百年左右,金丹四百年、元嬰六百年、出竅八百年、化神一千年、大乘三千年到一萬多年不等。 死亡面前,眾生并不那么平等。 參希晴今年289歲,出竅期。15歲第一次被養(yǎng)父強(qiáng)jian后,參弘文把自己的一個暗衛(wèi)扔給他,照料他,就是阿鬼。 阿鬼比他大24歲,當(dāng)時也不過暗衛(wèi)培訓(xùn)三十年生畢業(yè)沒多久。從家主的暗衛(wèi)變成參希晴的暗衛(wèi),相當(dāng)于陪他一起被監(jiān)禁,資源和修為可能大降。且長期不得不匯報(bào)身邊“主人”情況給實(shí)際“主人”,兩邊不討好。 一開始,參希晴非常討厭他。覺得他每天鬼鬼祟祟盯著自己,只叫他阿鬼。 然而,參弘文并不是每天每月都有時間親自折磨他。不定期被傳喚折磨,乃至重傷服用再生丹是一種痛苦,時間不定的漫長等待期也是一種痛苦。 兩百多年來,參希晴既不能上學(xué)也不能工作更不能生活,他身邊只有阿鬼。 阿鬼就像他身邊的空氣,或多功能家具一樣,存在著。會在他養(yǎng)傷時照料他,發(fā)脾氣時安撫他,低落想自殘時阻止他。 即使做好了和參弘文魚死網(wǎng)破的心理準(zhǔn)備,他從未考慮過,阿鬼會先一步離開。 參五爻最快速度趕回家時,他正死死抱著阿鬼尸體不肯撒手,參水瑤和黃天寶怎么哄騙都沒有用。 “阿爻……”他聲音因?yàn)楹靠抟呀?jīng)嘶啞不清,參五爻靠近他嘴唇,才聽懂他喃喃之語,“我不記得阿鬼原來的名字了……” 參五爻知道草木露水為培訓(xùn)年份相鄰近的四批暗衛(wèi),他問參水瑤,然后把獲得的答案告訴他:“參木深?!?/br> [阿爻,在不斷叫他的名字,他知道自己最終還是要放手,最后抱了一下,放手。] 城春草木深,是個好名字。他想。 本該一聽就不會忘記。 近幾個月來,為了精神和家暴受害者聯(lián)合會第五分會的開張,他忙忙碌碌。 他記得每一個幫助成功,或沒成功的,原本素不相識受害者們的名字。 卻偏偏忘記了相伴了兩百多年,救了他無數(shù)次的“參木深”。 他幾乎把他的存在和付出視作理所應(yīng)當(dāng)。 [阿爻,在推搡他。他身上又是塵土又是血。他順從地跌跌撞撞進(jìn)入浴室。] 參露薇和參水瑤因?yàn)橄鄲?,被參家判罰,割去陰蒂。他是因?yàn)樗灿衴indao陰蒂,還是因?yàn)橹髌蛢扇丝倸w不得自由,才建議放兩位女暗衛(wèi)自由。 來到望山海后,他像是找到人生目標(biāo)一樣,在臺前募捐和面對面助人,他卻始終縮在幕后,廚房里幫忙,暗地里教訓(xùn)找茬者。是在確保沒有任何東西能傷害他,還是什么。 在這幾個月里,他和參五爻關(guān)系漸漸融洽,消解了時不時分隔多年的生疏感,他還答應(yīng)了元宵節(jié)參五爻的邀請一起去看燈?!皡⒛旧睢本痛烁谏砗竺?,還是放心交給大乘期的參五爻。 …… 這一切永遠(yuǎn)都不可能知道了。 他才發(fā)現(xiàn),他也是他重要的家人。 他才發(fā)現(xiàn),他其實(shí)根本不算了解他。 時間不可倒轉(zhuǎn)。 為什么從未在他生前多試圖了解他一點(diǎn)? 是不是因?yàn)?,世家暗衛(wèi)從來是劍,刀,殺人工具,防護(hù)屏障,或者一件安靜的家具。 一旦“參木深”被歸為暗衛(wèi),在主人身邊,就會漸漸變成“阿鬼”。 他即使會同情全大陸的人,也會遺忘身邊的他。 他即使逃離了參家,改變了飲食,乘坐了公交,事必躬親地救人,也浸染了世家的階層體系。 …… 為何作為受害者的他,安慰了那么多受害者,今晚還是害怕去見性交易的加害者?如果去了修研所,阿鬼必然跟著,是不是一切都會不同? …… 阿鬼的資質(zhì)比他資質(zhì)不一的來得好,如果不是困于他身邊,是不是已經(jīng)突破出竅? 又或者今晚他第一反應(yīng)是自行逃走,是不是就不會死? 他會死,是因?yàn)樗诖恕?/br> …… 參希晴,頭腦中思緒萬千,面上卻無喜無悲。 …… 參五爻,過了好一陣子,不放心,推開浴室的門,只見浴缸中的他,頭了無生氣地?cái)R在缸邊,泡著冷卻的一缸水,睜著眼,木然發(fā)呆。 他未曾再嚎哭一聲,卻安靜得令人心中發(fā)寒。 參五爻,今晚已經(jīng)后悔了幾十遍,他不應(yīng)該順其自然,這段時間不應(yīng)該為了丹藥忙忙碌碌,他應(yīng)該在當(dāng)初那個心動的夜晚就告訴他,而不是拖到元宵節(jié)。 如果是那樣,是不是,小叔就會告訴他不想去修研所的真正原因,他和阿鬼今晚都會在大廳聽眾席,是不是一切都會不同? 他縱然天縱奇才,以不匝地的資質(zhì),用了一百多年逐步驚險(xiǎn)地一路嗑到了大乘期,逆天改命。 卻改變不了眼前的事實(shí)。 參希晴,有一部分,隨著阿鬼永遠(yuǎn)地死去了。 而他本打算在明天元宵節(jié),告訴那個傷痕累累勉強(qiáng)還算完整的參希晴: 小叔,我喜歡你。 兩百多年來,第一次愛上你。 可以再給我一次機(jī)會么? 眼下,他又怎么可能對全無心力應(yīng)付他的參希晴告白呢? 即使日后,參希晴能活過來,能接受他。他再也不可能是阿鬼死前的那個參希晴了。 人不能兩次踏進(jìn)同一條河流。 機(jī)不可失,時不再來。 時間不可倒轉(zhuǎn)。 他把參希晴從水中撈起,如同撈起一輪轉(zhuǎn)瞬即碎的月影。 在雷法陣和參弘文的尸體前,明琴收到了又一次的傳訊符。他望望頭頂,正月十四,月亮近乎圓滿。人生不如意卻十之八九。 他趕到參五爻家。 前參家女暗衛(wèi)、現(xiàn)戒律司執(zhí)行者參水瑤,年前剛主持過道侶的祭禮,整個流程比較熟悉。 戒律司的上司黃天寶給她打下手。 兩人把阿鬼的尸體拾掇干凈,換上無損的外衣,放在他日常起居的一樓客房不大不小一張床上。 冰法制冰塊,在他周圍堆滿。隔絕陣法開啟,防止味道外溢。 明琴探頭問:“有什么我能做的么?參五爻在哪里?” 黃天寶手勢示意他,叔侄二人在二樓主臥,不便打擾。 該拍的照片視頻已留證。參水瑤毫不客氣,要他一起清理痕跡打掃屋子。 只不過,即使是大乘期寧遠(yuǎn)舟在此,也不可能讓死亡的陰影從這幢房屋散去,恢復(fù)如新。 乾坤歷前,修真者的祭禮比較復(fù)雜,七天到一個月不等。退魔之戰(zhàn),死的人太多,大家就來不及那么講究了。 望山海,超級城市,人口密度過高。十九洲的凡人匯聚于此,帶來十九洲殘存的不同祭禮。為了不擾民,通常要么在家無聲簡單辦,要么在專門祭儀館租廳奏樂辦。 參五爻把參希晴安頓好,就下樓來。他疲憊萬分地跟明琴打了個招呼。 在家還是祭儀館?想想?yún)⑾G?,他選擇在家。 把沉沉的方矮桌擺到門口內(nèi)側(cè),只留出約兩人側(cè)身進(jìn)出空隙。 四人從儲物戒中各自拾掇湊齊了一堆滿足祭禮條件的花瓶。 方矮桌上,擺放好一個白色瓷質(zhì)剔透的廣口花瓶,供祭花,一個細(xì)口大肚的透明玻璃瓶,供祭禮。 方矮桌下,門口屋內(nèi)地上,擺著空余的一堆備用花瓶。 一一附著好防偷竊的警示符文,和防碰撞的保護(hù)符文。 地下城的蘇語也收到了傳訊符,他匆匆告別寧遠(yuǎn)舟,送別代表們。然后帶著姚小園,由知夏開私交車送到參五爻家。 半路上,停車買了一束白百合。 門口祭桌已擺好。 蘇語按照屋內(nèi)人數(shù),數(shù)了七朵白百合,插在白瓷花瓶中。 透明玻璃瓶,他放了三顆金靈石,姚小園放了三顆夜明珠。 兩人對著祭桌,雙手合十,站著,拜了三拜。 屋內(nèi)四人,也依次出來,拜了三拜。 透明玻璃瓶,參水瑤放了顆琥珀,黃天寶放了顆藍(lán)寶石,明琴放了三顆妖丹。 一番交流后, 參五爻去告訴參希晴,參弘文已死,力圖勸解他今晚休息。 參水瑤和黃天寶告辭。 明琴、蘇語、姚小園自愿在一樓客廳守靈。 消音符文開著, 姚小園昏昏欲睡,縮在蘇語懷中,半夢半醒問:“阿鬼真的死了么?” 蘇語和明琴肩并肩坐著,他摸摸姚小園背:“不在了。你盡管睡。我和前輩在?!?/br> 姚小園清醒了些,摟緊他腰,孩子話:“你可別死?!?/br> 蘇語心中有點(diǎn)酸澀,他跟他臉貼貼:“好?!?/br> 姚小園在他懷中繼續(xù):“琴叔會大乘,你也會大乘,我也只好努力大乘。我們會在一起很久很久?!?/br> 明琴摸他頭:“活成萬年王八?” 姚小園苦著臉,憂愁:“王八也行啊,只要還能活著。哎,你們兩個不省心的大人,肯定裝不成?!?/br> 蘇語大腿顛顛,把懷中姚小園撈上來些:“別想那么多,快睡,不然長不高?!?/br> 姚小園撇嘴:“琴叔,參弘文死了,參家或其他世家會找我們麻煩么?” 明琴認(rèn)真回答他:“大概率不會,他名聲太臭了,現(xiàn)在?!?/br> 還有個小概率,萬一哪個神經(jīng)病蹦出來。姚小園嘆氣:“哎,明明他是個大壞蛋,之前破壞防護(hù)陣法,現(xiàn)在過來殺人綁架。我們替天行道,還得提心吊膽?!?/br> 明琴問:“那時間倒轉(zhuǎn),再來一次,你選他死還是不死?” 姚小園斬釘截鐵:“這個老不死的,當(dāng)然要死?!?/br> 明琴殘忍詰問:“如果之后,因?yàn)榇耸拢一蛱K語死了呢?你選他死還是不死?” 姚小園頓時說不出話來,阿鬼的尸體就在一樓客房內(nèi),他剛剛也進(jìn)屋拜了拜。 他難以想象,在自己熟悉的家里,一直睡著的床上,躺著明琴或者蘇語的尸體會是怎么樣?然后他坐在客廳里守靈。 他會瘋掉的。絕對會瘋掉。 蘇語看看他快哭出來,拍了明琴大腿一下,提醒姚小園:“我的雷象無極一百二十八,今天剛用陣盤使出來,就搞死了一個大乘期?!碑?dāng)然,靠明琴和白溯風(fēng)雙重陷阱,估計(jì)陣盤只能這樣用一次,未來有可能敵對的大乘期,絕對會更加小心,不會輕易上當(dāng)。 姚小園哭音反駁:“你想說沒幾個人敢惹你和琴叔?語哥,你今天剛輸給了寧遠(yuǎn)舟?!?/br> 明琴瞧蘇語,蘇語只能告訴他,和寧遠(yuǎn)舟比拼水法,沒搞得定,姚小園鼻子上多了一滴水。 明琴大力摸姚小園頭:“他才金丹,你要他贏寧遠(yuǎn)舟,是要上天么?” 蘇語未提這番比拼起因是寧遠(yuǎn)舟要他叫遠(yuǎn)舟,姚小園自然也不會提及:“別人來打打殺殺時,又不會對照我們修為來,好心好意正相當(dāng)或只高一級。”那是話本里面,愚蠢的反派老是給主角送練級手下才會干的事兒。 蘇語只能跟他保證:“如果打不過,我一定努力逃跑,回到小園身邊,好不好?” 姚小園跟他拉勾:“你不許因?yàn)槭裁凑_的事兒,要救的人,就把自己搭進(jìn)去,聽清楚沒?” 蘇語老老實(shí)實(shí)跟他拉勾。 姚小園又瞪明琴,拉勾的手等著。 為什么我三百多歲了還要干這個,明琴無奈地跟他拉勾。 “唉?!币π@感慨,“修真者長生,面臨的爭斗卻多凡人好多。一不留神,就命短?!?/br> 是,還有因?yàn)閴墼獙⒔?,不干人事兒的,比如他養(yǎng)父,比如那些非要留下子嗣的,比如今晚來修研所試圖突破壽限的偷襲者。 還有因?yàn)閴墼獙⒔眯疫\(yùn)丸麻痹自己解除痛苦的。 蘇語想起來:“小園,不許碰幸運(yùn)丸,聞聞都不行?!?/br> 幸運(yùn)丸是咋回事,明琴眼神問。蘇語給他解釋了一下。 “崔必致……”對蘇語有點(diǎn)兒敵意啊。明琴思量。 姚小園解釋:“小崔同學(xué)人還不錯的……幸運(yùn)丸肯定不是他自己主動想吃的……” 明琴明白了,他眼神加無聲口型提示,崔必致喜歡姚小園。 蘇語收到,恍然大悟。他大腿顛顛,把懷中姚小園撈上來些:“別想那么多,快睡?!?/br> “好嘛,好嘛,晚安?!币π@嘟囔,飛快地給兩人各一個晚安吻。 他曾經(jīng)對陸叔遠(yuǎn)說過,“如果我們?nèi)酥荒芑钜粋€,我和琴叔都會讓蘇語活。語哥則一定會讓我活?!?/br> 他睡前想的是,“如果為了什么正確的事兒,要救的人,語哥或琴叔要搭進(jìn)去,我們?nèi)吮仨毸酪粋€,還是我死吧?!?/br> 這樣想著,他在蘇語懷中好不容易安心地睡過去了,明琴就守在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