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茍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有rou蛋,抹布劇情,慎敲)
此番征討可以說不費吹灰之力。叛軍雖然看著聲勢浩大,實則全是些輟耕的農(nóng)夫以及未經(jīng)訓練的散兵游勇,身上或許有些蠻力,但并不善于陣戰(zhàn)。加之前些日子與地方上的州郡兵周旋時或被招撫或被誅殺,已折去了大半人馬,如今一與中央的精銳之師接觸,頃刻間便如潮水般潰退,降者數(shù)萬,被斬殺者亦有萬數(shù)。 然而卻有一事頗為棘手:當初叛軍自瀝陽縣興兵起事,殺死了縣令與一干不愿同謀的屬吏,占據(jù)此城以為后方四面出擊,家眷盡數(shù)留在瀝陽城中。如今在外作戰(zhàn)的叛軍已然潰敗,瀝陽城中的殘黨余孽皆知大將軍盛怒之下必不愿善罷甘休,恐投降后仍受株連,于是竟挾持了城中百姓嬰城固守、不肯歸服。 此時的傅節(jié)確實整個人如同一個來自血海地獄的羅剎惡鬼,渾身散發(fā)出陣陣混雜著血腥味的怨怒暴戾之氣,陰森可怖。他已將叛軍俘虜盡皆處死,堆疊如山的尸體到最后實在掩埋不過來,只得就近扔進河中,將流經(jīng)的河水都染成了一片淡淡的赤紅色,上邊浮著一層令人作呃的腐臭;為首賊將的尸首在行轅邊的望樓上吊了好幾日,被寒風一吹便前后左右地幽幽晃蕩,煞是駭人。 身邊裨將也曾小心進言殺降不祥,不如將這些降兵收編以為己用。然而傅節(jié)此時已被仇恨沖昏了頭,哪里聽得進這些逆耳之言,只寒著臉一言不發(fā)地看向他,輕輕一擺手,所有人便都噤了聲。 前往偵探敵情的斥候很快回營稟報情況,稱瀝陽城正在加緊構筑防御工事,并無打算投降的跡象。 帥帳內(nèi)一片靜默。 半晌,傅節(jié)才陰沉沉開口道:“既然不愿降,那便打。只是此刻不降,城破之后可就再無機會了。傳令下去,即刻準備攻城器械,明日開始攻打瀝陽!” 軍令一發(fā),座間群僚皆驚出一身冷汗——其實城中百姓無非是看到了幾日前軍中戰(zhàn)俘被盡數(shù)處死,唯恐自己歸降后也會落得如此下場,在恐懼的驅(qū)使下才決心堅守頑抗。若大將軍于此時發(fā)布赦令,向他們許諾一旦投降便不會再受任何牽連懲處,以朝廷之威信,城中之人未必不肯出降。 自九州流民暴動以來,中原各路豪強趁亂而起,相互混戰(zhàn)廝殺已有十余年,其間命喪于戰(zhàn)亂、疫疾的百姓不可勝數(shù),中原各州郡已是白骨遍野、一派蕭索,人丁銳減至天朝鼎盛時的一半未到。眼下正是用人之際,一旦強行攻城,不但城中百姓將死傷無數(shù),也會葬送己方無數(shù)士卒的性命。無論最終結果如何,不必要地耗費許多人力,這始終是個下策。 不進行任何交涉,只想以武力掃平一切,這并非大將軍往日的作風啊…… 然而眾人面面相覷,終無一人敢勸。 次日攻城,自然是免不了一場漫長而慘烈的攻防戰(zhàn)。漫天箭雨如飛蝗一般撲向城中,隨著箭枝在城池上方飛速隱沒,垛墻的邊緣被守軍濺開的血液綴上了一朵朵紅花,慘叫聲此起彼伏;城外的官軍士兵cao縱著云梯、沖車,高聲嘶吼著朝城門涌去,又很快在守城方困獸般急促猛烈的反擊下變成一具具尸體,后方的士卒便踏著這些尸體繼續(xù)朝前方?jīng)_刺推進。 傅節(jié)自清晨發(fā)動進攻時起便站在營中的望樓上觀戰(zhàn)。越往下看,眉頭便擰得越緊,臉色也越難看。直至晌午,官軍都未能將瀝陽縣的城門打開,尸首倒是在城外密密麻麻鋪了一地。傅節(jié)望見攻城士兵已無斗志,個個扛著武器慢吞吞往前蠕動,進攻的勢頭緩下來了許多。他心知此次破城無望,只得恨恨下令鳴金收兵,自己也回到營帳中。 他并不擔心啃不下來這塊骨頭——城中叛軍只有萬余人,加上一些老弱婦孺,滿打滿算也只有五萬人,而自己帶了十萬大軍,加上青州地界其他郡縣的數(shù)萬駐軍,人數(shù)上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更何況城中糧食有限,根本打不起拉鋸戰(zhàn),若是這般繼續(xù)耗下去,恐怕尚未等到官軍攻下城池,城內(nèi)守軍就先得餓著肚子嘩變。 一邊這么想著,一邊心情就放松了許多。他優(yōu)哉游哉地用過晚膳,正欲躺下休憩片刻,突然從帳外傳來士兵請求覲見的聲音,他直起身道了聲“進”,一名士兵掀開營帳走入帳中,向他拱了拱手,稟報道:“大將軍,營門外有一年輕儒士自稱與大將軍有舊,欲求見大將軍。他說他名叫沈慎。” 傅節(jié)好似被人用刀尖不經(jīng)意地扎了一下,利落地從席上彈起來,瞇起了眼睛:“他叫什么?” 士兵冷不防被他嚇了一跳,又回答了一遍:“他說他叫沈慎?!?/br> 傅節(jié)板著臉冷冰冰地道:“叫他進來?!?/br> 士兵依言退下傳喚。 沈慎,沈南容。 帳中的傅節(jié)被這個名字拽入了回憶的深潭中。 深潭中有一雙眼睛由遠及近,穿透暗沉沉的冰涼潭水浮現(xiàn)在他眼前。這雙眼睛曾在幽暗的地牢內(nèi)如天心北辰熠熠發(fā)光,帶著無盡期許與贊嘆望著他;同樣是這雙眼睛,在血色的月光下含著悔恨痛苦的淚水憤怒地看向他,怨氣灼人的視線幾乎要刺穿他的心臟。 帳簾掀起落下,那雙眼睛越過悠悠年歲,重又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 “明公,別來無恙否?”那人朝他淡淡施了一禮,開口道。 他語氣平淡、面無波瀾,雙目已不再如星如炬,唯剩下一片燃盡的、冰冷的的灰埃,就這么靜靜地看著傅節(jié)。 傅節(jié)上下打量了他一陣,見他著一身素色麻衣,臉色蒼白、形容消瘦,雙頰甚至微微有些凹陷,眉目倒是清秀俊逸一如往昔,那雙眸子漆黑如墨,雖無任何情感流露,卻透出幾分磐石蒲葦般的堅韌來。 “一別經(jīng)年,不知沈縣令在何處高就?”傅節(jié)也不招呼他落座,只站在原地皮笑rou不笑地盯著他,冷笑道。 沈慎微微一笑,抬頭看著他,坦然答道:“在下現(xiàn)任兗州刺史帳下主簿?!?/br> “呵,我還以為沈縣令此生要遠離廟堂、避世隱居了呢,原來也舍不得這幾石祿米,離了我,又跑到兗州鉆營仕途,”傅節(jié)轉(zhuǎn)過身旁若無人地箕坐到榻上,倚著矮幾,以手支頤,擺出個極為輕浮的姿勢,盯著他譏誚道,“今日前來想求個什么官,直說吧。” 他心如明鏡,深知此人絕非為求官請爵而來,卻仍是故意將話頭往那上邊引。好像親眼看他被官場上的腌臜俗事污了清白,自己便能獲得無上快意。 沈慎臉上神情未曾動搖一分,疊起雙掌往前一伸,朝他深深施了一禮,誠懇道:“在下此來非為求官,只有一事想懇請大將軍恩準——請您暫緩攻打瀝陽,我愿為使前往談判,定教他們開城歸降、服膺王化。如此既省了兵戈,也免去一場生靈涂炭。” “沈南容!”傅節(jié)越聽越窩火,忍不住“噌”地一下站起來指著他詈罵道,“你當日狠心拋下我另謀他就,今日還有何臉面來與我討價還價?我還就偏要打,我不僅要打,我還要殺光城中刁民,讓他們給我顏昂弟弟陪葬!” 沈慎早知他未肯輕易松口,如今親耳聽到這般斬釘截鐵的拒絕,臉色也有幾分慌亂,再開口時語氣已近乎哀求:“大將軍能否看在昔日……在下曾與你有過救命之恩的份上,饒過城中數(shù)萬百姓……” 傅節(jié)一邊指了指自己頭頂戴著的緦麻,一邊疾步上前厲聲打斷他的話:“我今尚在孝中,你來此地大放厥詞,我不殺你已是償還了救命之恩!休要再提此事!”說罷便決絕地背過身去,只留給身后之人一個寒冰般冷而堅硬的背影。 沈慎蹙著眉頭痛苦地閉上雙眼,張了張口,卻最終什么也沒說,只仰起頭長長地嘆息了一聲。良久,他回過神來,目光如破空的羽箭,堅定而鋒銳,望著那背影道:“既是如此,沈某告退。”說完便鄭重地朝他又施一禮,徑自轉(zhuǎn)身離帳而去。 隨著帳簾再次一起一落,帳內(nèi)的空氣霎時安靜下來。半晌過后,傅節(jié)突然猛地轉(zhuǎn)過身將正中央的紫檀木帥案狠狠踹倒,案上的竹帛、筆墨“嘩啦”一聲伴隨著巨響散落在地,嚇得帳外衛(wèi)兵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zhàn)。 傅節(jié)站在原地一下下喘著粗氣,看著腳下一片凌亂,渾身難以自抑地顫抖起來。他感覺胸膛中好似被塞了一口嗡嗡作響的洪鐘,在心臟的錘擊下時刻不停地震顫著,沉郁嗡鳴在胸腔內(nèi)來回激蕩,鬧得他渾身煩躁,卻連一個發(fā)泄的口子都找不到。沈慎離開前的那聲嘆息陰魂不散地纏繞在他耳邊,如同蛛網(wǎng)黏著于肌膚之上,輕易掙不開甩不掉,非要尋到那些黏絲一一挑出來丟凈了方覺舒坦。 ——偏他遍尋不到那些黏絲的源頭在何處。 明明束手無策的是他沈南容,為何自己心中反倒憋悶得直發(fā)慌?簡直荒唐可笑。 此刻他心中突然無比思念柳搖。 若那知情解意的小妖精在身側,定會有千萬句不含半分阿諛諂媚的勸解之言哄得他笑逐顏開。 嘴上哄不好,床上也能哄好了。 想起那人在榻上眼含水光嬌羞迎合的乖巧模樣,忽覺下身一陣發(fā)燙。 真是個妖精,遠隔千里還能勾得人心馳神蕩。 思及柳搖,傅節(jié)似乎感到寬慰了些許,心中火氣也悄悄熄了下去。他驀然間心思一動,忙彎下腰將帥案扶好,隨手扯過一張干凈的絹帛,捉起一支狼毫蘸了蘸墨汁,一筆一畫、溫柔而專注地在上邊寫下幾行字。點完最后一筆后怔怔盯著那張帛書,不經(jīng)意彎起了嘴角癡笑起來。他將水墨淋漓的絹帛放在燭火旁仔細晾干,然后塞入一枚精致的朱底玄繡云紋錦囊中,走出帳外交予親兵,吩咐務必將此物送到洛都柳軍師手上。 做完這些事,他竟一時感到心情暢快,與此同時一陣洶涌困意也漫上了眼底——今日大半個白天都在督戰(zhàn),晚上又要分神應付那不速之客,實在倦極,故而也不去管那一地的卷帙狼藉,徑直躺到榻上解了外衣倒頭便睡。 再過幾日,最多不過五日便可拿下瀝陽。他一邊盤算著何時能結束戰(zhàn)事回洛都與那小妖精相會,一邊被如有實形的困意拉扯著墜入了沉沉的夢境。